三日后的清晨,顾承砚在商会密室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正对着案头那本《蚕音谱》出神。
封皮上的檀木纹路被他摸得发亮,像极了七年前林芷兰递给他时的温度——那时她站在苏州河的渡船上,鬓边的茉莉被风揉碎,说“等你读懂这蚕茧里的声音,便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苏若雪推开门的动静让他回神。
她鬓角沾着晨露,发梢还凝着细小的冰晶,手里攥着个用油纸裹了三层的布包,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闽南的船昨晚靠岸,阿水伯托人带信,说‘茧已破,声在光里’。”
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油纸下凸起的硬物——是蚕茧的形状。
解开最后一层油纸,七枚青灰色的蚕茧滚落在桌上,其中一枚裂着细缝,从缝里露出半角染着淡青的绢帛。
他捏起那枚茧,指甲轻轻一挑,茧壳应声而裂,薄绢铺展在两人面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图角那枚白鹭印,用蚕丝天然染成,翅尖微展的弧度与记忆里的某个画面严丝合缝。
他转身从暗格里抽出半本泛黄的《织信录》,残页上“白鹭立雪,影落金陵”八个小楷被岁月浸得发脆。
比对的瞬间,他喉结动了动:“七年前芷兰说,这是直通南京军令部的暗码。闽南的线人不是在传布防图,是在报——”他指尖重重叩在图上,“暗线网络活了。”
苏若雪的手指已经搭上显微竹镊。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竹镊尖轻轻挑开绢帛边缘——这是她惯常检查账册密文的姿势,“承砚你看。”她的声音突然放轻,竹镊尖挑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桑皮纸纤维,“双层夹印。”
顾承砚凑近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是她总用来擦手的檀香皂。
绢帛在烛光下透出影影绰绰的纹路,苏若雪取过放大镜,镜筒在绢帛上缓缓移动:“正面是上海军工布防,背面……”她突然顿住,从袖中摸出本《海关船舶月录》,快速翻到吴淞码头那页,“潮汐时间、经纬刻度,和最近半个月日商货轮的进港记录完全吻合。”
顾承砚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急促的节奏。
他想起三日前苏若雪说日特突袭闸北缫丝厂时骂“八嘎”,想起照片里那个左腕有月牙疤的日特线人——原来不是密报出错,是有人用顾家的商船数据,把日商的补给调度图反过来画给了他们。
“这图要是落在松本手里……”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桌上的蚕茧,“他们会顺着运输链摸到闽南的接应点。”
苏若雪的竹镊“咔”地一声落在桌上。
她抬头时,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所以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摸到了,实则摸到的是我们递过去的线头。”
顾承砚笑了,这是他这三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
他伸手将她鬓角的晨露抹掉,指腹擦过她耳后时,触到她发烫的皮肤——她总是这样,一投入分析就忘了冷暖。
“若雪,去《申报》投篇稿子。”他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在纸上唰唰写了三组数字,“《春蚕生态与潮汐关系刍议》,就说今年春蚕结茧的温度湿度有异常。这三组数夹在里面,闽南的人看得懂。”
苏若雪接过纸,扫了眼数字,便明白是加密后的坐标。
她将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襟暗袋时,听见楼下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涩。
他推开门时,肩上还沾着未抖落的船灰,“南洋商运号的船东说,最近跑闽南的水手换了三拨。”
顾承砚的目光在青鸟腰间的牛皮包里顿了顿——那是他惯常装调查记录的包。
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蚕茧,扔进青鸟怀里:“去查这三拨水手的底。”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淬了钢,“特别是最近上船的,有没有人总盯着装茧的竹筐看。”
青鸟应了声,转身时又顿住:“顾先生,阿水伯捎信说,这批茧子的蚕种,是从日本九州运过来的。”
顾承砚的手指在《织信录》残页上划过。
残页边缘有块焦痕,是林芷兰最后一次见面时,为烧密信溅上的。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告诉阿水伯,下次收茧时,挑些个头特别小的。”他转头看向苏若雪,她正在往稿纸上誊写标题,钢笔尖在“刍议”两字上顿了顿,洇开个小墨点,“小茧子藏不住大秘密,但能藏住——”他笑了笑,“让松本睡不着觉的秘密。”
苏若雪抬头时,正看见他将《织信录》残页重新锁进暗格。
锁扣“咔嗒”一声,像极了蚕茧破壳前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