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节抵在发烫的听筒上,江风卷着咸湿水汽灌进领口,却压不住后颈窜起的寒意。"封嘴"二字在耳膜上炸开——这是他半年前混入虹口日特机关时,听情报科课长酒井信雄说过的黑话,专指清除知晓秘密的活口。
"阿福,去把福顺号截回来。"他转身时袍角扫过木桌,茶盏"当啷"坠地,"就说舱底发现虫蛀,必须返港检修。"
阿福攥着船票的手直抖:"可船都出吴淞口了......"
"用汽艇追!"顾承砚扯松领口,喉结滚动,"多派两艘,就算撞翻舢板也要拦停。"他余光瞥见陈阿娟扶着栈栏杆的手在抖,银发被风掀得凌乱——三天前他才把闽南地下党的联络暗号教给老妇人,若敌方锁定的是她......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手腕。
她的掌心带着账房算盘的木涩凉意,"电话里的尾音在抖。"她刚才全程站在旁边,连呼吸声都没漏,"像是故意压着嗓子,但后半句'封嘴'的'嘴'字,声线往上挑了半度,像上了年纪的人喉头不利索。"
顾承砚瞳孔微缩。
码头上的汽笛声骤然尖锐,他望着货轮消失的方向,咬着牙道:"去恒信记调近三个月的商会外围名单。"恒信记是他联合民族企业家新立的商社,明面上做南北干货,实则是情报中转站,"所有接触过春茧计划的生面孔,尤其是跟电讯、航运沾边的。"
苏若雪转身时《蚕音谱》的封皮擦过他手背。
她跑向码头值班室的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发梢沾着的江雾在光晕里凝成细珠,像一串急着落地的雨。
半小时后,顾承砚在恒信记二楼账房见到了苏若雪摊开的名单。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照见她指尖停在"周伯年"三个字上:"退休电讯局接线班长,上个月帮日资三井洋行修过电话线路。"她翻开另一本账册,"更巧的是,他住的同福里弄堂,离刚才那通电话的公用亭只有两百步。"
"青鸟。"顾承砚敲了敲桌面。
阴影里走出个穿藏青短打的青年,腕间还沾着码头的煤渣——他刚从追船的汽艇上下来。"查他。"顾承砚指节叩在"周伯年"名字上,"伪装成邮局稽查员,就说要查近期异常通话记录。"
同福里的弄堂在夜里泛着青灰。
青鸟摸了摸藏在裤管里的短刀,抬手敲了敲斑驳的木门。
门开的刹那,他闻到股浓重的樟脑味——周伯年穿着旧棉袍站在门后,皱纹里浸着笑:"稽查先生?
我上个月刚帮邮局修过分线盒......"
"例行检查。"青鸟晃了晃伪造的证件,目光扫过屋内。
八仙桌上摆着半杯冷茶,茶盏边压着本蓝布面的手抄本。
他装作不经意碰倒茶盏,趁周伯年弯腰擦桌子时,迅速翻开那本子——第一页密密麻麻记着电话号码,第二页却用米汤画了暗格,"顾氏绸庄十五日下乡收茧蚕药配送改至后半夜"的字迹在碘酒后清晰浮现。
"您这本子记的挺全啊?"青鸟踢了踢床脚的破木箱,箱底露出半截焦黑的纸片。
他蹲下身,借着窗外月光看清那上面印着"南洋商运号"的舱位图,编号尾号是"79"——三个月前在吴淞口被击沉的特务船,船票尾号正是"78"。
周伯年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踉跄着去抓桌上的铜烟杆,却被青鸟反手按在墙上。
老人喉结滚动,终于哑着嗓子喊:"他们说只要交名单......只要交......"
"谁?"青鸟的刀尖抵住他后颈。
"松本课长......"周伯年的眼泪砸在青砖地上,"他说顾家的茧子藏了东西......说我再不说,就把我儿子......"
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再次响起时,顾承砚正站在恒信记账房的窗前。
他望着福顺号的船灯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听着楼下传来青鸟的脚步声,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半张烧焦的舱位图。
苏若雪端着茶进来时,正看见他眼底浮起冷冽的光。"把'春茧计划暂缓三个月'的消息放出去。"他接过茶盏,指节在杯壁上敲出轻响,"再让人去同福里'不小心'漏句话......就说顾家要清算旧账了。"
窗外的江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名单哗哗作响。
苏若雪望着他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突然明白——那通匿名电话不是警告,而是诱饵。
而他们,正要用这诱饵,钓出藏在更深处的鱼。
顾承砚捏着那枚刻着“顾氏”篆印的火漆章,指腹在凸起的纹路间轻轻碾过。
林芷兰旧部送来的火漆模子还带着墨香,他想起三日前在恒信记账房,苏若雪翻出林家旧物时说的话:“当年林小姐用这印子传过密信,日特认得这纹路,见了反而会信是仇家寻仇。”
“若雪。”他转身时,苏若雪正将写好的信笺叠成三折,字迹刚劲如竹枝,“你写的‘你若不说,我们替你说’,最后那个‘说’字收笔带了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苏若雪指尖微顿,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周伯年这种人,最怕的不是死,是秘密被当众抖落。”她将信笺塞进牛皮信封,火漆在烛火上熔成琥珀色,“我故意把钩锋压得重些,让他觉得写信人是拿过刀的——像极了江湖人上门寻仇的做派。”
顾承砚看着她将火漆重重按在封口,红色蜡液沿着印纹裂开细缝,倒像是道渗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