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顾承砚盯着跳动的光斑,指节在旧账册上敲出轻响。
更夫的梆子声刚掠过窗棂,他便听见门外传来青布鞋踏过青砖的细碎声响——是苏若雪到了。
“承砚。”她推门的手顿了顿,月白棉袍下摆沾着星点炉灰,想来是从账房火盆边急着赶过来的。
两盏新煤油灯在她手里晃出暖黄光晕,玻璃罩上还凝着层薄霜,“青鸟说你要商量‘大网’,可是那监听的事?”
顾承砚接过一盏灯,灯芯突然蹿高半寸,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先坐。”他拉过木凳,见她发梢还沾着夜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去替她拂,只将茶盏推近,“松本现在像惊弓之鸟,主频段封得死,备用频段又被我们用蚕鸣搅乱。但他们想不到——”他指尖重重敲在桌面,“真正的网,要织到茶馆书场里去。”
苏若雪捧茶的手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说书人?”
“对。”顾承砚抽出张写满字的宣纸,“我拟了《说书行会·抗战鼓词稿酬公告》,悬赏能编新词、带古韵、押战事的稿子。特别写明‘民间传闻不论真假皆有赏金’——他们走南闯北,耳朵比电报机还灵,重赏之下,日商在茶楼说的密语,特务在酒肆骂的脏话,都会变成‘岳家军破金营’的新唱段。”
苏若雪忽然笑了,眼尾弯成月牙:“这样一来,我们不用守着电台,倒能从《精忠说唐》里听出‘1800千周’的线索?”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又皱起眉,“可这些唱词东一段西一段,怎么筛出有用的?”
顾承砚推过她的钢笔:“所以要若雪的巧心思。”
苏若雪咬着下唇,辫梢在身后轻轻晃。
这是她小时候背《女戒》卡壳时的模样,顾承砚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顾宅后花园背《孔雀东南飞》,被蝉鸣吵得急红了眼,偏要和他赌谁先背完的样子。
“有了!”她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每段鼓词末句押‘ang’韵的,代表监听频段;段落数对应时间,比如21段就是21点;要是出现‘老鹰’‘飞羽’这些词,就是信号确认。”她唰唰写了几行,推给顾承砚看,“我让春桃秋菊扮成商会文员,每天整理稿件,用红笔圈出可疑的,再交给青鸟。”
顾承砚看着“听茧编码”四个字,墨色未干却已带了锋锐:“好名字——蚕茧藏丝,丝能织网,网能捕风。”
这时密室门被轻叩三下,青鸟的声音混着夜雾透进来:“顾先生,城南‘醒世书场’的周先生,我接触过了。”
推门而入的青鸟发梢凝着水珠,显然是跑着回来的。
他解下外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周先生原是北平大学旁听生,九一八后老家被占,才流落沪上的说书行。我提您的名号,说要出十倍稿酬请他写《抗倭演义》——”他顿了顿,“他没应,但我递茶时,看见他握茶盏的手在抖,指节泛白。”
三日后子夜,青鸟摸黑进了密室。
他怀里揣着卷手抄本,纸页边缘还沾着茶渍:“周先生今夜在虹口茶楼,见三个穿西装的日人密谈,频提‘1800’‘明晚三点’‘接鹭’。他记了他们的语调,编成唱词。”
顾承砚展开抄本,泛黄的纸上是遒劲小楷:“月照虹口江,倭奴聚茶房。三言两语藏刀光,1800暗潮涨……”末句押着“ang”韵,数了数段落,正好21段,“老鹰”二字在第三段末尾若隐若现。
“去把商会那台留声机借来。”顾承砚将抄本小心收进檀木匣,指腹擦过“听茧”二字,“明晚,我们要听听这唱词里,藏着怎样的风声。”
窗外启明星已爬上东墙,檀木匣上的铜锁泛着冷光。
苏若雪轻轻合上匣盖,锁扣“咔嗒”一声,像是为即将展开的大网,系上了第一枚扣结。
留声机的唱针刮过蜡筒,刺耳的电流声里突然迸出周先生的嗓音:“三言两语藏刀光,1800暗潮涨——”顾承砚屈指叩了叩木桌,将音量旋钮往左转半格,蜡筒转动的“沙沙”声里,“接鹭”二字像被拉长的丝线,尾音在“鹭”字上打了三个旋儿。
“停。”他突然按住苏若雪的手。
她正替他翻着摩尔斯电码表,腕骨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木桌上,“承砚?”
顾承砚俯身凑近喇叭,喉结随着“接鹭”的尾音轻颤。
现代教学时他总让学生用语速模拟电码,此刻那三个旋儿分明是“·—··”“—···”——他抓起铅笔在纸上飞写,墨迹洇开半片:“苏州河北岸,67号。”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纸上的坐标,指甲盖儿泛着青白:“那是……”
“废弃的福兴缫丝厂。”顾承砚将蜡筒倒回半圈,重新按下播放键,“三年前我陪父亲收丝茧去过,厂门挂着‘德商旧产’的铁牌,院墙爬满野蔷薇。”他指尖抵着太阳穴,“但原主记忆里,这厂子十年前就没人了——日商要在这儿接什么‘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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