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借着添炭的幌子绕到侧面,袖中磁粉袋的绳结在指腹勒出红痕。
他数着文士抽第三口烟时的停顿,手腕微抖,细如星屑的磁粉便顺着风,簌簌落在长凳缝隙里。
月光漏过晾衣绳,正照见蓝铅笔在文士指间转了个圈,在烟盒背面画了道歪扭的线——像极了密文中的分隔符。
"够了。"青鸟喉结动了动,把最后半袋磁粉塞进煤堆,独轮车碾过碎石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次日正午,商会雅间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顾承砚端着茶盏,目光扫过主座上的墨耕社社长。
对方穿杭纺长衫,袖口绣着缠枝莲,腕间翡翠镯却泛着倭国特有的幽绿——和他上周在虹口妓馆见到的,日特头目戴的那只,纹路分毫不差。
"顾少东家这篇《论丝绸纹样》,可算是给咱们文化界添了把火。"社长夹了块蟹粉狮子头,油光在镜片上晃,"听说机关鸟展上出了失窃案?"
"正是。"顾承砚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响,"那鸟腹里藏着改良提花机的图纸,原是要捐给国货博览会的。"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扫过社长身侧的眼镜文士,"怕有人想学我们传信之法,倒把鸟腹拆得七零八落。"
文士的手指在桌下猛地一缩,袖口翻起半寸——那枚樱花袖扣在吊灯下闪了闪。
苏若雪坐在顾承砚斜对面,正用银匙搅着杏仁茶,见他眼尾微挑,便将茶盏轻轻一推,瓷与木相触的轻响里,文士的喉结动了动,右手下意识摸向袖口。
"传信之法?"社长的笑有些发僵,"顾少东家莫不是看《三国演义》入了迷?"
"社长说笑了。"顾承砚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眼底的冷光,"不过是怕有人借文化做幌子,行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仰头饮尽,酒盏重重磕在桌上,"就像有人总爱往好文章里掺沙子。"
散席时已近申时。
青鸟蹲在商会外的梧桐树上,磁针在掌心转得飞快。
眼镜文士刚跨出大门,磁针突然剧烈震颤,直指对方后腰——磁粉果然沾在了长衫里衬上。
他顺着那股引力往下看,见文士脚步微顿,拐进了霞飞路拐角的日式茶馆,门帘掀起时,里头传来几句含混的日语,混着煎茶的香气飘出来。
"顾先生。"
青鸟的声音从顾宅书房的雕花门后传来时,顾承砚正对着摊开的地图发呆。
苏若雪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拆成十二段的《论丝绸纹样》手稿,每段边角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了标记。
"茶馆叫'松月阁',里头有暗门。"青鸟把磁针往桌上一搁,"文士在门口递了个纸包,接东西的是个穿和服的女人,腕子上有刀疤。"
顾承砚的指尖在地图上的"松月阁"与"印刷厂"之间划了条线,墨笔落下时洇开个小团:"他们要破译密语,就得把文章拆成碎片对译。"他抬头看向苏若雪,"你让阿福把十二段分别寄往延安、汉口、长沙,每段附不同的密语变体——重庆的军统,南京的汪伪,还有虹口的日特,都会抢着破译。"
"他们破得越急,暴露的解码习惯越多。"苏若雪将最后一段手稿装进信封,封蜡时故意压出道浅痕,"就像织锦,经线错了一根,整匹布的纹路都会乱。"
"好。"顾承砚抓起笔在"松月阁"旁画了个圈,"青鸟,你带'夜眼'去茶馆后巷,盯着暗门的动静。
若雪,你去《申报》盯着排版——他们要在我文章里塞密标,总得改几个字。"
更漏在墙角滴答作响。
等两人退下,顾承砚从抽屉里摸出个檀木盒,盒底躺着半块松烟墨。
他蘸了水在砚台里慢慢研着,墨香漫开时,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漱玉阁后巷撒的磷粉——幽蓝的光连成线,像根看不见的绳,正套住敌人的脖子。
墨耕社的密室里,眼镜文士摘下圆框眼镜,用绸帕仔细擦拭。
案头的蓝铅笔在《论丝绸纹样》边注上走得飞快,"雪纹如刃"旁画了个问号,"白鹭衔梭"下划了道波浪线。
当笔尖扫过"断梭处,当见真章"时,他忽然顿住——白纸边缘,一行浅褐色的小字正缓缓显形,像是被某种药水浸过。
"尔魂已入茧。"
文士的手剧烈发抖,蓝铅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猛地掀开案底的夹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本密写本,每本封皮都印着樱花徽章。
可此刻,最上面那本的空白页上,同样浮现出一行小字,和文章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文士抓起桌上的显影药水往纸上泼,褐色字迹却越发明亮,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印刷厂长凳上抽的那支烟,想起煤堆旁若有若无的响动——原来从那时起,那张网就已经收紧,而他竟毫无察觉。
后巷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子时三刻——"
文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松烟的苦,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忽然明白,顾承砚给他的哪里是篇文章,分明是个茧——等他把密标往丝里掺,等他把解码习惯往茧里填,等那根看不见的线收紧......
案头的蓝铅笔滚落在地,在"尔魂已入茧"旁画出道歪斜的线,像极了被抽紧的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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