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照片边缘的毛边刺得指腹生疼。
她盯着背面那行炭笔字,墨迹未干的潮气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上回见这种笔法,还是三年前在苏州绣坊。
那时有个叫阿巧的绣娘,总爱用烧过的竹枝在窗纸上画并蒂莲,说炭笔比墨汁干净,擦起来容易。
算盘珠子滚到脚边,她蹲下身去捡,银簪上的珍珠磕在桌角,"叮"的一声。
这声响突然撞开记忆的门——阿巧最后一次来上海找她,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梅雨季。
姑娘撑着油纸伞站在顾氏绸庄门口,伞骨断了一根,雨水顺着裂缝漏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她说老家闹灾,要去南京投奔远房表舅,走前特意来送苏若雪一对绣着玉兰花的帕子。
"表舅在南京政府当差。"阿巧当时笑着说,帕子在她手里折出细痕,"等日子好过了,我给若雪姐寄南京的盐水鸭。"
盐水鸭没等来,倒等来了这张照片。
苏若雪捏着照片站起身,窗棂外的雨丝斜斜扫进来,打湿了她月白衫子的袖口。
她摸出袖中那方玉兰花帕子,帕角的针脚果然和照片背面的炭迹一样——是阿巧惯用的"回"字锁边,针脚密得像春蚕吐丝。
账房的自鸣钟敲了九下。
苏若雪把照片塞进檀木匣最底层,压在顾承砚去年送她的西洋钢笔底下。
匣底还躺着半块虎骨膏,是顾承砚上个月去杭州收丝时,见她总揉着旧伤的肩背,特意从胡庆余堂带的。
她指尖碰了碰虎骨膏的油纸,又迅速缩回来——有些事,得自己先理清楚。
运河上的风裹着冰碴子灌进领口时,顾承砚正把最后一箱齿轮推上竹筏。
老周的独轮车轴又发出吱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攥着交接单的手早被冻得发僵。"顾先生,船家说再晚半个时辰,闸口要关了。"疤脸汉子的声音混着河浪声撞进耳朵,顾承砚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正往上海方向压,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等他踩着湿滑的码头石板踏上岸时,雨已经下得密了。
黄包车夫举着油布伞喊"先生要车啵",他却先摸出怀里的怀表——比和苏若雪约的归期晚了三个时辰。
正打算加快脚步往绸庄赶,街角的邮筒突然晃了晃,穿灰布长衫的邮差从门洞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封烫金信笺:"顾少东家,法租界送来的,说是急件。"
信笺的香气先钻进鼻子,是带着松木香的檀麝,顾承砚的动作顿了顿。
展开时,一行簪花小楷跃入眼帘:"承砚兄台如晤,别来无恙。
小女子近日得闻'火种'事,有紧要消息相告,望今夜子时于霞飞路'蝶梦'咖啡馆一会。
柳婉如敬上。"
"柳婉如?"他念出名字时,雨丝顺着帽檐滴进后颈。
那是北洋时期交通部柳次长的独女,十年前在北平读书时,两人同是"商战救国"读书会的成员。
最后一次见面是北伐军进北平前夜,柳婉如站在四合院的石榴树下,把自己抄的《国富论》笔记塞给他:"我爹要带我去天津,等局势稳了,我们再一起办实业。"
"顾先生?"邮差的声音打断回忆,顾承砚这才发现自己捏信笺的指节发白。
他摸出银圆塞进邮差手里:"辛苦。"转身时,瞥见街角的橱窗玻璃里映出个穿墨绿旗袍的身影——撑着黑绸伞,伞骨断了一根。
他眯起眼,那身影却在雨幕里晃了晃,化作辆路过的黄包车。
霞飞路的霓虹灯在雨里晕成模糊的色块时,顾承砚推开了"蝶梦"的玻璃门。
暖气裹着咖啡香扑过来,他却先闻到股脂粉气——正中央的卡座里,穿宝蓝织锦旗袍的女人转过脸,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晕。
那是柳婉如,可又不是。
从前她总爱穿月白粗布衫,说"实业家该有素净模样",如今眉梢点着胭脂,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
"承砚,坐。"她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空位,指甲盖涂着腥红的蔻丹,"三年没见,你倒比从前更俊了。"
顾承砚坐下时,注意到她脚边的鳄鱼皮手袋——那是东京三越百货的新款,上个月《申报》还登过广告。"柳小姐说有'火种计划'的消息?"他直入主题,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穿衣镜——镜里映出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站在吧台边摸烟盒。
柳婉如的笑容僵了僵,端咖啡杯的手顿在半空。"承砚,你还是这么急。"她放下杯子,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我问你,顾家绸庄的织机,现在日产多少匹绸子?"
"柳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
"关心?"她突然笑出声,涂着口红的嘴角咧得有些狠,"我家那位说了,只要你肯把'火种'的图纸交出来,顾家上下三百口,从账房先生到扫院子的老妈子,他都保得周全。"
顾承砚的后背贴上椅背。"家那位"——上海能称"那位"的汉奸,只有刚当上伪市政府秘书长的张汉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三个月前,张汉良的姨太太在顾氏订了十匹苏绣,交货时却硬说绣工粗劣,带着日本宪兵来砸过店。
"婉如,"他放软了语气,"你从前最恨这些卖国求荣的。"
"从前?"柳婉如的指尖划过他手背,凉得像块冰,"从前我爹被北伐军抓进牢里,你顾大少可曾递过半张保释帖?
从前我在天津码头当搬运工,扛着一百斤的米包被工头抽鞭子,你顾大少可曾多看我一眼?"她突然抽回手,抓起手袋里的照片拍在桌上——是顾承砚在青竹岭推独轮车的侧影,"现在倒来和我讲大义?"
顾承砚的瞳孔缩了缩。
照片的角度,分明是从山梁上的树杈间偷拍的。
他想起早上崖边老松树上的红布暗号——三长两短,是青帮"平安"的标记。
可如果有人能混进帮会的眼线......
"考虑好了吗?"柳婉如的声音突然甜得发腻,"明晚八点,把图纸送到虹口码头3号仓库,我让人在门口挂盏红灯笼。"
顾承砚起身时,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低头看表,指针正指向十一点五十分。"柳小姐的咖啡,我请了。"他摸出银圆放在桌上,转身时撞翻了糖罐,方糖"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弯腰去捡时,他瞥见柳婉如手袋里露出半截信纸——和苏若雪收到的匿名信一样,边角带着细密的压纹,是苏州锦文书局特供的"云纹笺"。
雨还在下。
顾承砚踩着水洼往绸庄走,怀里的信笺被体温焐得发潮。
他摸出怀表,秒针走得急,像谁在心里敲小鼓——得尽快告诉若雪,有人在盯着他们。
可走到绸庄后门时,他看见二楼账房的窗户还亮着灯,苏若雪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正俯身在案头写着什么。
"顾先生?"门房老陈打着伞迎出来,"苏小姐说您回来了,让我把这个给您。"他递过个油纸包,"说是您爱吃的蟹粉小笼,温在灶上呢。"
顾承砚接过油纸包,热气透过纸缝钻出来,混着雨丝里的艾草香。
他抬头望二楼,苏若雪的影子突然顿了顿,像是察觉到什么,转身往窗边走来。
他快步往楼里走,油纸包在手里渐渐凉了——刚才在"蝶梦",柳婉如手袋里的云纹笺,和苏若雪收到的匿名信......
二楼传来算盘珠子的轻响,苏若雪的声音跟着飘下来:"承砚,回来啦?"
顾承砚把油纸包往怀里拢了拢,加快脚步往楼上走。
楼梯转角的玻璃罩子灯突然晃了晃,灯光里飘着些细碎的纸灰——像是谁刚烧过什么东西,纸灰里还裹着片带压纹的碎纸片,在风里打了个旋,轻轻落在他脚边。
顾承砚的皮鞋尖刚蹭到二楼楼梯口的青石板,账房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苏若雪端着青瓷茶盏立在门内,月白衫子的袖口沾着星点墨迹,发间银簪上的珍珠被暖光映得发亮——像她每次算完账后,总爱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时,耳尖泛起的那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