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厨房腌咸菜那股子又冲又厚实的味儿,活像长了脚,死乞白赖地顺着门缝往客厅里钻。我缩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把蔫了吧唧的小葱,慢吞吞地剥着那层干巴发黄的外皮。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晕,林晚——林家正牌的大小姐,正窝在能把我整个人都陷进去的丝绒沙发里,手指头划拉手机屏幕划拉得飞快,脸上那副嫌弃的表情,活像谁欠了她八百万没还似的。
“操蛋!江家那根木头又约!”她突然把手机往旁边一甩,屏幕“啪”地一声砸在软垫上,声音又尖又利,“什么狗屁新贵,整个儿一工作机器!脑子里除了报表就是合同,跟他说话?不如对牛弹琴!烦死了!”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跟手里那根顽固的小葱较劲。林晚嘴里这根“木头”,是江临,江氏集团如日中天的少东家。林家老爷子恨不得把林晚打包系上蝴蝶结塞进江家大门,攀上这门亲,林家那点快被掏空的家底儿,兴许还能再支棱几年。可林晚呢?嫌人家闷,嫌人家没情调,嫌人家不会哄她开心。她那颗心,早被那个只会飙车、泡吧、满嘴跑火油的二世祖赵子昂勾走了魂儿。
“晚晚,”林晚她妈,吴美娟女士,端着杯热腾腾的燕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声音软得能掐出水,“你爸的意思……江家这棵大树,咱们真得抱紧了。要不……你再去一次?就应付应付?”
“应付个屁!”林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蹭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柳眉倒竖,“要去你去!反正我不伺候!看见他那张冰块脸我就倒胃口!一棍子打不出三个闷屁来,装什么深沉!”
客厅里死寂了几秒,只有我妈在厨房里切咸菜疙瘩那“笃笃笃”的闷响,一下下,敲得人心烦意乱。吴美娟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愁得都快皱成我妈腌的咸菜疙瘩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猛地,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钉在了我身上。
我心头猛地一沉,手里那根刚剥干净的小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沾了灰。
“小翠啊,”吴美娟脸上瞬间堆起笑,那笑容看得我后脊梁骨直冒凉气,“你看你,年纪跟晚晚也差不多,身量也像……”她走过来,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儿,熏得我直想打喷嚏,“要不……你替晚晚去一趟?就吃个饭,喝个茶,应付过去就成!回头阿姨给你包个大红包,再给你妈涨工资!”她说着,还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身子一歪。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嗡嗡响,全是林晚平时对我呼来喝去的刻薄样儿,还有我妈佝偻着背在厨房忙碌的影子。我妈那点微薄的工资,是我们娘俩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浮木。
“妈!”林晚不乐意了,尖着嗓子喊,“她?一个腌咸菜的?土得掉渣!能装得像我吗?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哎呀,死丫头,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讲究这些!”吴美娟狠狠剜了林晚一眼,又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和一丝可怜的哀求,“小翠,阿姨知道委屈你了。就这一次!帮阿姨和晚晚渡了这个难关,啊?阿姨记你一辈子好!”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厨房出来了,围裙上还沾着咸菜碎末,她局促地搓着手,看看吴美娟,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对我投来一个近乎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像块沉重的石头,一下子把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反抗砸得粉碎。
“……好。”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又干又涩,轻得像蚊子哼哼。
“这才对嘛!”吴美娟立刻喜笑颜开,转头就冲林晚嚷嚷,“快!把你那条新买的香奈儿裙子,还有你爸上次拍回来的那个玉蝉坠子,都拿来给小翠戴上!赶紧拾掇拾掇!”
林晚气得直跺脚,但大概也明白这是唯一的法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她那条贵得要命的白色连衣裙甩给我,又把她爸当宝贝疙瘩似的、据说是林家传了好几代的羊脂白玉蝉塞到我手里。那玉蝉入手冰凉滑腻,雕工倒是极好,翅膀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沉甸甸的,压得我手腕子发酸。
我被吴美娟和林晚像摆弄洋娃娃一样折腾。昂贵的香水喷得我直咳嗽,粉底糊在脸上像戴了层面具,头发被扯得生疼,硬是拗成了林晚那种张扬的大波浪。最后,那条剪裁精良、料子滑不溜手的白色连衣裙套在我身上,空落落的,腰那里得用别针别住才勉强挂住。我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人影,陌生得可怕。唯有手腕上那枚温润的玉蝉,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奇异的、仿佛带着生命般的微凉,像只蛰伏的小虫。
司机把我送到市中心那家贵得吓死人的云端餐厅。电梯无声地攀升,我盯着跳动的数字,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往上顶,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侍者把我引到一个靠窗的卡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璀璨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钻,晃得人眼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卡座里已经坐着一个男人。江临。
他本人比财经杂志上那些精修过的照片更冷峻。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一丝褶皱都没有。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手里端着一杯水,指节修长干净。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冬天的夜空,没什么温度,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脸上这层厚厚的粉底和精致的伪装,直接看到骨头缝里去。
我腿肚子一软,差点没站稳,几乎是蹭着沙发边儿坐下的,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
“林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路上堵车?”
“啊?……哦,是,是有点堵。”我慌乱地应着,声音干巴巴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林晚那种骄纵的调调,“这破交通,烦死了!”
侍者适时递上菜单。那菜单厚得像本书,烫金的字,印着我看不懂的外国菜名,后面缀着的价格数字长得能让人犯心梗。我手指头僵在半空,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落。
“林小姐,”江临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你似乎对法餐兴趣缺缺?”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露怯了!林晚可是出了名的挑嘴,尤其爱显摆她对那些洋玩意儿有多门儿清。我赶紧胡乱一指菜单上最贵的一道菜:“就……就这个吧!看着还行。” 其实我压根不知道那堆花体字母拼出来的是个啥玩意儿。
江临没再说什么,只是对侍者微微颔首。等餐的时候,那沉默简直要把人逼疯。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盯着我。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感觉那昂贵的真皮沙发都扎屁股。实在憋不住了,我脑子一抽,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那个……江先生,你平时……工作那么忙,吃饭准点吗?我妈……呃,我是说,我们家的阿姨常说,胃是要靠养的,老吃那些生冷油腻的,不行。” 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子。完了完了,叶小翠,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江大总裁,会在乎这个?
江临端起水杯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眼又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他放下杯子,破天荒地接了话:“嗯,经常错过饭点。”
我一看他居然搭理我了,虽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总比干坐着强。胆子莫名大了点,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那不行!”我下意识地反驳,语气里带上了点我妈数落我时的着急劲儿,“胃弄坏了,吃龙肉都不香!我妈……我们家阿姨腌的咸菜就特别好,脆生生的,配点白粥,养胃!她有个独门秘方,得用老坛子,还得晒足日头……” 我越说越顺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咸菜味儿的小厨房,紧张感奇异地消退了不少。
江临安静地听着,没打断我。等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讪讪地闭上嘴时,他竟然几不可察地、非常轻微地点了下头:“听起来不错。”
那顿饭吃得我味同嚼蜡。盘子里的东西看着精致得像艺术品,可分量少得可怜,味道也怪怪的。我食不知味,只盼着赶紧结束这场折磨。好不容易熬到甜点上来,是一小份淋着巧克力酱的冰淇淋。我正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勺,准备装模作样地吃一口,江临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起身:“抱歉,林小姐,有个紧急电话。” 说完便拿着手机走向餐厅另一侧相对安静的角落。
我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被冷汗浸湿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饥饿感立刻凶猛地反扑上来。胃里空得发慌,刚才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艺术品”根本不管用。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那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这是出门前我妈偷偷塞给我的,里面装着两块她自己烙的、夹着厚厚咸菜丝的芝麻烧饼。她说怕我在外面饿着,也怕我露怯,饿了就垫吧点自己熟悉的东西,心里踏实。
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江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饥饿感最终战胜了那点可怜的、属于“林晚”的体面。我飞快地从布包里摸出那半块烧饼,咸菜特有的那股子浓郁熟悉的咸香瞬间钻入鼻腔,让我几乎要舒服得喟叹出声。我低下头,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狠狠咬了一大口!烧饼外皮酥脆,带着芝麻的焦香,里面裹着的咸菜丝爽脆咸鲜,混合着面香,那股子扎实熨帖的滋味儿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安抚了躁动的肠胃和紧绷的神经。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我满足地眯了眯眼,又咬了一大口。
就在我吃得正香,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正站在几步开外!是江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电话回来了,正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映着我此刻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的狼狈模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整个人瞬间石化!嘴里的烧饼像块烧红的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噎得我直翻白眼,脸“腾”地一下烧得滚烫,一直红到耳朵根。完了!彻底完了!叶小翠啊叶小翠,你真是蠢到家了!这下装都不用装了,直接原形毕露!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手里的“罪证”藏到身后,慌乱间,手腕上那个冰凉的玉蝉磕在坚硬的桌沿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我惊恐地抬起头,对上江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我沾着芝麻粒的嘴角和我手里那半块寒碜的咸菜烧饼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我因为极度窘迫而涨红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餐厅里悠扬的小提琴声,周围客人低低的谈笑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死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江临既没有当场发怒戳穿我的冒牌身份,也没有拂袖而去。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明白。然后,他迈开长腿,重新坐回了对面。
我像只受惊的鹌鹑,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餐盘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块暴露了我所有底细的烧饼,指节都捏得发白。
“林晚?”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那两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玩味的语气念出来,尾音微微上扬。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几乎停跳。完了,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
“或者说,”江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目光牢牢锁住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弧度,“我该叫你什么?”
完了!彻底完了!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几乎窒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我……” 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带着绝望的颤抖。
“咸菜,”江临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烧饼的手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皮肉,“看起来……似乎比这里的鹅肝更合你胃口?”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我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伪装被彻底撕开,那点可怜的自尊也被踩在脚下反复摩擦。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混杂着破罐破摔的豁出去,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和恐惧。
“对!怎么了?!”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拔高,带着豁出去的尖锐,眼眶发热,死死瞪着他,“我就是爱吃咸菜!怎么了?!这烧饼是我妈天没亮就起来烙的,咸菜是她一颗颗挑了晒了腌的!实在!顶饿!比你这盘子里花里胡哨、塞牙缝都不够、还死贵的东西强一百倍!” 我越说越激动,甚至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半块烧饼,几粒芝麻簌簌地掉在光洁的桌布上,“我就是个冒牌货!我叫叶小翠!林家保姆的女儿!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林晚!她嫌你是个工作机器,无聊透顶,根本不屑来!是她妈逼着我来的!装腔作势,提心吊胆,我他妈也受够了!”
我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像条离水的鱼。整个餐厅似乎都因为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安静了一瞬,周围几桌客人投来惊诧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吼完了,那点支撑着我的邪火也泄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重新攫住了我。我完了。不仅搞砸了吴美娟交代的事,还彻底得罪了江临。我妈的工作……我们母女俩以后怎么办?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江临依旧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怎么变。他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反而带着一种……像是重新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带着浓厚兴趣的打量?看得我头皮发麻。
“叶小翠。”他缓缓地、清晰地念出我的名字,像是在舌尖仔细品咂着这三个字的滋味。
然后,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逼疯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了手,不是指向门口让我滚蛋,而是……径直伸向我手里那半块被我捏得有点变形的咸菜烧饼!
“能尝尝么?”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问侍者要一杯水。
我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这……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他要吃我的咸菜烧饼?江氏集团的太子爷?吃我这保姆女儿带来的、掉芝麻的、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烧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魔幻的一幕。只是凭着本能,傻乎乎地把手里那半块烧饼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江临接过烧饼,姿态居然称得上优雅。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半块粗糙的食物,没有立刻下口,而是垂眸看着它,仿佛在研究一件什么稀罕的古董。然后,在我呆滞的目光注视下,他低下头,就着我刚才咬过的那个豁口,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
他咀嚼得很慢,很认真。餐厅里水晶灯的光芒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周围的世界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咀嚼时轻微的声响,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慢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紧张得手心又开始冒汗。他会说什么?吐出来?还是轻蔑地评价一句“难以下咽”?
终于,他咽了下去。抬起头,迎上我紧张到近乎惶恐的目光。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像是终于确认了某种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