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前半晌还透亮着,后半晌那风就裹着雪沫子,呜嗷呜嗷地嚎开了,刮得人脸皮子生疼,像是被砂纸蹭过。雪片子不是飘的,是横着砸下来的,密得连几步开外的松树都只剩下个模糊的灰影子。元旦刚过没两天,这老天爷就翻了脸。
程默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硬邦邦的旧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新雪,往他那辆破旧的皮卡巡逻车挪。车灯昏黄的光柱在狂暴的风雪里吃力地劈开一道缝,光里全是疯狂乱舞的雪粒子,搅得人眼晕。他刚巡完最远的西坡梁子,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只想赶紧钻回山腰那个能遮风避雨的值班小屋,灌上几口烧刀子暖暖肠子。
刚拉开车门,一股子能冻掉下巴的冷风就猛地灌了进来,激得他猛打了个哆嗦。正要抬腿跨进去,耳朵边猛地钻进一丝动静。那声音又尖又细,还打着颤,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像根快崩断的线。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子刮蹭的响动。他心头一紧,砰地甩上车门,拧着眉头,侧着耳朵使劲儿听。
呜…呜…呜…
声音是从车子左前轮那边传过来的,细弱,带着一种绝望的哆嗦。程默眯起被雪粒打得生疼的眼睛,顶着风,弓着腰往前凑。车灯的光柱正好扫到轮子旁边一个雪窝子。雪窝子里,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微微地抽搐着。
他蹲下身,凑近了看。雪沫子被风吹开些,露出底下那东西的真容——一只狐狸。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掉进了雪堆里,只是这会儿沾满了污泥和半融的雪水,显得狼狈不堪。它的一条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带着锯齿的铁夹子死死咬住了,铁齿深深嵌进皮肉里,暗红的血在洁白的皮毛上洇开一大片,又被冰冷的雪水冻住,结成暗紫色的冰痂。狐狸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筛糠似的抖着,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半睁着,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艰难地转向程默的方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惧和哀求。那细微的呜咽声就是从它微微张开的嘴里挤出来的,每一声都耗尽了力气。
程默心里像被那冰冷的铁夹子狠狠硌了一下。他认得这玩意儿,是山下那些偷猎的瘪犊子下的套子,专逮值钱的皮毛兽。他啐了一口,骂了句娘,也不管地上冰寒刺骨,单膝跪在雪窝子边上,伸出带着厚棉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狐狸的伤口,试探着去碰那铁夹子。
手指一挨着冰冷的铁器,狐狸猛地一哆嗦,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身体本能地往后缩,扯动了伤口,那凝固的血痂又裂开了点,渗出新的血丝。
“别怕,别怕啊……”程默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平时跟村里人打交道,他嗓门粗得能震下房梁灰,“我帮你弄开这破玩意儿,忍着点,啊?”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定了定神,手上猛地加力。那老旧的弹簧夹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锈蚀的部件艰难地对抗着。狐狸疼得浑身绷紧,爪子无意识地在雪地上乱刨,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变成痛苦的抽气。程默咬着后槽牙,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额头上硬是憋出了一层热汗,瞬间又被冷风吹得冰凉。
“咔哒!”
一声脆响,夹子终于被硬生生掰开。程默赶紧把那只冰凉、沾满血污和泥雪的伤腿轻轻抽出来。狐狸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在雪地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程默脱下自己那件旧军大衣,顾不得冷,小心翼翼地把这团轻飘飘、湿漉漉的白毛球裹起来,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毛衣,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颤抖和冰凉。他抱着它,像抱着一捧随时会化掉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雪,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皮卡。
值班小屋里烧着个铁皮炉子,炉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儿。程默把裹着军大衣的白狐放在炉子旁边地上铺着的旧麻袋上。他翻箱倒柜,找出半瓶以前处理野猪咬伤时剩下的高度劣质白酒,又撕了一件实在没法再穿的旧汗衫当布条。他倒了点酒在破搪瓷盆里,用温水兑了兑,然后蹲下身,动作尽量放轻地去擦洗狐狸后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酒精的刺激让昏迷的狐狸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程默的手顿了顿,低声咕哝:“忍忍,不弄干净,烂了更遭罪。”他用温盐水小心地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污泥和冰渣,露出翻卷的皮肉。狐狸疼得直哆嗦,但那双黑眼睛却一直望着程默,里面的恐惧似乎淡了些,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简陋地处理包扎完,程默又找了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上温水,还往里掰了点自己当干粮的硬面饼子,搅成糊糊,推到狐狸嘴边。白狐警惕地看着碗,又看看程默,鼻子微微翕动。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实在饿极了,也许是程默身上那股子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让它觉得不那么危险,它才伸出粉色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程默靠着冰冷的墙壁,就着炉火的光,默默地看着这只通体雪白的生灵。炉火跳跃的光映在狐狸湿润的眼眸里,像落进了两点细碎的星辰。屋外,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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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里的溪水,不紧不慢地淌着,转眼就开春了。山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黑黢黢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清新气味。山脚程家坳那个只有三间破瓦房的小学,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又响起了孩子们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气的读书声。
这天程默开着那辆破皮卡下山,去乡里林业站领开春防火的宣传册子。车子刚拐进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看见小学校门口围了一小圈人,大多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看热闹的半大孩子。人群中间,站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薄棉袄,下身是条普通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干净的帆布鞋。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梳着简单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她正微微弯着腰,跟老村长说着话,侧脸线条柔和,眉眼干净得像山泉水洗过一样。在一群穿着灰扑扑、面色黧黑的村民中间,她显得格外打眼,像石头缝里突然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程默!程默!过来过来!”老村长眼尖,看见他的车,隔着老远就挥手招呼,嗓门洪亮。
程默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跳下车,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个子高大,骨架也大,常年巡山风吹日晒,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浓眉下眼神习惯性地带着点警惕和疏离,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有点生人勿近。他走到人群边上,那股子生猛的山野气息让围着的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条缝。
“喏,这是新来的胡老师,胡珊。”老村长指着那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城里来的大学生!自愿到咱这山旮旯里支教,教娃娃们念书!胡老师,这是我们村的护林员,程默,大小伙子能干着呢,这周围的山头沟坎,没他不熟的!”
胡珊转过身,目光迎上程默。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黑色,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专注沉静,像两泓深潭。她对着程默微微一笑,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城里口音,但不让人觉得别扭:“你好,程大哥。以后就在一个村了,还请多关照。”她自然地伸出手。
程默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跟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怎么握过手。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巧的手,他犹豫了一秒,才伸出自己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粝的手指关节上满是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他轻轻碰了下胡珊的指尖,感觉像是碰着一片温润的玉,立刻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子却有点不争气地发热。
老村长还在絮叨:“胡老师啊,学校后面那间放杂物的小屋腾出来了,就是有点破旧,委屈你先住着。缺啥少啥,跟村里说,或者找程默也行!他常下山!”
胡珊笑着点头:“挺好的,谢谢村长,谢谢程大哥。”她的目光又落回程默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程大哥是护林员?那一定对这山里的草木鸟兽都很了解吧?以后要是想带孩子们认识认识大自然,还得向你请教呢。”
程默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飘向旁边光秃秃的老槐树杈,瓮声瓮气地说:“山里……也就那样。有啥好认识的。”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最近开春了,林子干,防火紧要。别……别让孩子们往深山里跑。”
“嗯,记住了。”胡珊认真地点头,那专注的神情让程默觉得自己的提醒好像是什么金科玉律。
谁也没想到,这新来的胡老师,似乎对程默那个孤零零杵在半山腰、又破又旧的值班小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头几天,程默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是走岔了道。那天他巡山回来,远远就看见小屋门口站着个人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走近一看,正是胡珊。
“胡老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默有点意外,钥匙插锁孔都顿了一下。
胡珊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和不好意思:“哎呀,程大哥你回来了。我想去后山认认草药,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转来转去就看到你这亮着灯的小屋了。天都快黑了,心里有点发毛……”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程默“哦”了一声,没多想,山里岔路多,生人迷路也正常。他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来坐会儿,喝口水?等会儿我送你下山。”
小屋里的景象让胡珊轻轻“呀”了一声。屋子不大,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墙角堆着些工具、绳索和几个空酒瓶子。床上被子胡乱卷着,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个油腻腻的搪瓷碗,还有半包干硬的烙饼。地上也散落着烟头和灰尘。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霉味和机油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程大哥,你这地方……挺有生活气息啊。”胡珊的语气听不出是揶揄还是感叹。
程默难得地有点脸热,手忙脚乱地想把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抖开叠一下,结果越弄越糟。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山里人,糙惯了。你…坐。”他搬过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破椅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上面的灰。
胡珊倒没嫌弃,坐下了。程默给她倒了碗白开水。她小口喝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瘸腿桌子上堆积的“碗山”上。
“程大哥,”她放下碗,语气自然得像是讨论天气,“你看你这桌子,碗都堆成这样了,怎么吃饭啊?要不……我帮你洗洗?”
程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干这个!我…我等会儿自己弄!”
“没事儿,顺手的事。我坐这儿也闲着。”胡珊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那几个油碗。程默拦都拦不住,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水桶边忙碌,听着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心里头怪怪的,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说不出的……暖乎?
那天胡珊洗完碗,程默用皮卡把她送回了学校。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下午,程默巡山回来,离小屋老远,就看见屋顶的烟囱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他心里咯噔一下:谁啊?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一股好闻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往日那股子混合怪味。屋里的景象让他愣在门口:床上那团“抽象派”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瘸腿桌子擦得露出了原木色,上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搪瓷杯。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连他那些乱丢的工具都被归拢到了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炉子上坐着一个铁皮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烧上不久。
胡珊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努力用一块湿抹布去擦高处窗框上积的陈年老灰。听见门响,她扭过头,额头上沾着点灰,脸颊因为干活而微微泛红,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看到程默,她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程大哥回来啦?正好,水快开了。”
程默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胡老师?你…你怎么又来了?还…还帮我收拾屋子?”他指了指那叠得让他都不敢碰的“豆腐块”,又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地面,“这…这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呀。”胡珊跳下凳子,把抹布放到一边,动作轻快得像只林间的小鹿,“我今天没课,想着山上空气好,就上来转转。看你这里……嗯,地方不大,收拾一下住着也舒心点嘛。顺手的事。”她走到炉子边,提起开始叫唤的水壶,熟练地给程默那个搪瓷杯里倒上热水,“喝点热水暖暖,巡山累了吧?”
程默接过那杯滚烫的水,指尖传来的热度一路烫到了心口窝。他看着眼前这个忙碌又自然的姑娘,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化开了,涌上一种久违的、被人惦记着的暖意。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捧着杯子,低头小口喝着水,掩饰着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自打这天起,胡珊隔三差五就往山腰小屋跑。理由五花八门:上山认草药迷路了(程默觉得这山对她好像有魔力,总迷路),找程默借本书(程默那破桌子上除了防火手册就没别的),或者干脆说山上清净,备课效果好。每次来,她总能找到点活干:要么把程默攒下的脏衣服搜罗出来洗了,晾在小屋外的绳子上,迎着山风招展;要么带来些自己做的简单吃食,一碟腌得脆生生的咸菜,几个烙得两面金黄的饼子;要么就是带来一小把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一个洗干净的酒瓶子里,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给这简陋的小屋添上那么一点点鲜活的亮色。
程默从最初的浑身不自在,到渐渐习惯,再到后来,巡山回来远远看见小屋的烟囱冒烟,或者看到晾衣绳上飘着自己的衣服,心里头竟会莫名其妙地踏实一下。只是他话少,对着胡珊,更是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多数时候就是闷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讲学校里孩子们的趣事,或者听她问一些关于山里草木鸟兽的问题。他偶尔蹦出几个字,胡珊却听得极认真,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特别重要。
这天,胡珊又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包。程默刚巡完一片陡坡,累得够呛,正坐在门槛上歇气,卷着旱烟。
“程大哥,”胡珊在他旁边蹲下,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样晒干的草根树叶,“我听说……大娘的老寒腿又犯了?疼得下不了炕?”
程默卷烟的手顿了顿,眉头锁紧了,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娘的老寒腿是多年的顽疾,天气一变就疼得钻心,尤其是开春化雪这段时间,更是难熬。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也不见好,只能硬熬着。他娘怕花钱,也怕麻烦他,总忍着不说,可程默每次回家看到娘偷偷捶腿、脸上强忍痛苦的表情,心里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我姥爷以前是老中医,留过几个治风寒湿痹的方子。”胡珊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试探,“我按方子配了点草药,都是山里能采到的。程大哥,你要是不嫌弃……拿回去给大娘试试?用这干透的透骨草、老鹳草、艾叶,加些生姜,煮水熏蒸疼的地方,再用药渣子热敷。要是有新鲜的,捣烂了外敷更好,只是现在季节还没到。”
她把几样草药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仔细地告诉程默名字、用量和用法。程默看着地上那些不起眼的草根树叶,又看看胡珊认真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感激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怀疑。城里来的大学生,姥爷是老中医?这听着有点玄乎。再说,那么多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这几把野草能行?
他沉默着,没说话,只是把卷好的旱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
胡珊似乎看懂了他的犹豫,也没多劝,只是把草药重新包好,轻轻放在他脚边:“方子我写好了,夹在里面了。试试总没坏处。万一……有用呢?”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孩子们下午有课。”
程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道上,又低头看看脚边的布包。过了半晌,他掐灭了烟头,弯腰把那包草药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当天就把药送回了家,按照胡珊写的法子,笨手笨脚地给他娘煮药熏蒸。他娘疼得直哼哼,但也没阻止儿子的一片心。连着熏蒸热敷了几天,程默也没抱太大指望。没想到,几天后他再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他娘在屋里说话,嗓门亮堂了不少。他紧走几步进屋,看见他娘正扶着炕沿,慢慢地试着挪步,虽然还有点瘸,但脸上痛苦的神色明显减轻了!
“默子!默子回来啦?”他娘看见他,脸上笑开了花,“哎呀,你拿回来那药,神了!熏了几天,敷了几天,这腿啊,轻快多了!不像以前,那股子钻筋透骨的寒气顶得心口都疼!这热敷上去,暖烘烘的,舒坦!”老太太拉着程默的手,一个劲儿地夸那药好,还问是哪位神医开的方子。
程默看着娘舒展的眉头,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轰隆”一声,终于落了地。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点哽。神医?他脑子里浮现出胡珊蹲在他门槛边,认真分拣那些不起眼草根树叶的样子。
“就…就一个朋友。”他含糊地应了一句,心里头第一次对这个总往他小屋跑的支教老师,生出了点不一样的、沉甸甸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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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胡珊带来的琐碎温暖中滑到了初夏。山里的绿意浓得化不开,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这天,程默刚巡完一片林子,正坐在一块大山石上歇脚,拧开水壶灌水。远远地,就看见胡珊沿着山道上来了,脚步轻快。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衬衫,衬得皮肤更白,像山涧旁新抽芽的嫩叶。
“程大哥!”胡珊走到近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微红,气息有些急促,像是赶路赶急了。她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提着东西,神情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程默应了一声,把水壶递过去,“跑这么急?有事?”
胡珊没接水壶,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那片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山梁,眉头微微蹙起。她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无形的讯息。
“程大哥,”她转回头,看向程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黑眼睛,此刻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金芒,快得让程默以为是阳光晃了眼,“我…我刚才在下面,听村里放羊的老孙头跟人闲聊,说后山鹰嘴崖那边,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摸摸炸过石头?”
程默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鹰嘴崖那一片,地质本来就不太稳当,岩层风化得厉害,以前就出过小规模的落石。“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那儿炸石头?不要命了!”他骂了一句,心里火气蹭蹭往上冒。偷采石料是重罪,更别说在那种危险地段。
胡珊点点头,脸上忧色更重:“老孙头也是听人传的,具体不清楚。但程大哥,我觉得这事得赶紧去看看。连着下了几天雨,昨天那场雨还特别大,崖体吸饱了水,万一……”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我这心里头总有点慌,感觉不太好。那片林子下面,可就是咱村通往外头的那条主路啊!”
“感觉不好?”程默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向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感觉”,但胡珊脸上的凝重和担忧是实打实的。而且她提到的隐患确实存在。偷采石料破坏山体结构,加上连日的雨水浸泡,鹰嘴崖那片陡峭的山坡,真有可能出事!尤其是下面那条盘山路,是村里通往外界的唯一车道,也是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走!去看看!”程默当机立断,猛地站起身,背上猎枪(主要是防野兽),把水壶往腰上一挂,“你赶紧回村里,跟老村长说一声,让他派人去鹰嘴崖下面那条路的两头看着,暂时别让车和人过!就说…就说我巡山发现有落石危险,让他们赶紧去守着!快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胡珊用力点头:“好!我马上去!”她转身就往山下跑,动作敏捷得惊人,浅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葱茏的树影里。
程默也拔腿就往鹰嘴崖方向狂奔。山路崎岖,他仗着熟悉地形,手脚并用,在湿滑的陡坡和乱石间快速穿行。越靠近鹰嘴崖,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重。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土腥味和植被腐烂的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泥土深处被挤压松动的不安气息。
终于,他爬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鹰嘴崖那巨大的、如同鹰喙般突出的岩体赫然在望。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仔细地扫视着那片区域。
这一看,程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望远镜清晰的视野里,鹰嘴崖根部靠近山路的陡坡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狰狞的裂缝!其中最大的一道,足有手臂粗细,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在湿润的山体上,裂缝边缘的泥土和碎石簌簌地往下掉。更可怕的是,裂缝上方一大片山体,明显能看到不正常的、缓慢蠕动的迹象!那一片的树木都呈现出一种倾斜的姿态!
“糟了!”程默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迹象太明显了,这是大规模山体滑坡的前兆!随时可能垮下来!他立刻掏出对讲机,调到紧急频道,嘶声大吼:“总部!总部!程默呼叫!鹰嘴崖!鹰嘴崖出现严重山体松动迹象!裂缝巨大,上部山体位移!随时可能大面积滑坡!重复,随时可能大面积滑坡!下方是村主干道!请求立刻封锁道路两端!疏散人员!立刻!立刻!”
他一边对着对讲机吼,一边焦急地望向山下那条蜿蜒的盘山路。只见路的东头,老村长正带着两个后生,挥舞着红布条(山里常用的警示标志),拦住了几辆正准备通过的农用车和摩托车。路的西头,胡珊那抹浅绿色的身影也出现了,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长树枝,也拼命地挥舞着,试图拦住西边过来的车辆和行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程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动作里的焦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程默死死盯着那片蠕动的山体,握着望远镜的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在对讲机里传来乡里紧急调派人员和工程车、道路已暂时封锁的消息后不久,那片酝酿了许久的不祥区域,猛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轰鸣!
轰隆隆——!
仿佛大地在痛苦地抽搐。鹰嘴崖下那片巨大的、饱含水分的山体,像一块被切开的、巨大而沉重的豆腐,整体脱离了基岩,先是缓慢地、势不可挡地向下滑动、挤压、变形,然后速度骤然加快,裹挟着成千上万吨的泥土、岩石、折断的树木,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浊流,轰然倾泻而下!
巨大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震耳欲聋。烟尘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泥石流如同一头狂暴的土黄色巨兽,疯狂地扑向下方那条盘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