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无法忽视的变化悄然发生着。素娥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稀薄。
起初只是偶然。有次我深夜作画,无意中回头,发现灯光似乎穿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能隐约看到她身后墙壁的纹理。我以为是自己太累眼花了。但渐渐地,这种“透明感”越来越明显。她坐在那里,不像一个实体,更像一个由光线和薄雾凝聚而成的幻影,边缘有时会微微模糊、飘散。
“素娥……”我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强压着恐慌,声音干涩。
素娥正安静地看着窗外沉沉夜色下的万家灯火,闻言转过头,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沉静的温柔。她抬起手,那手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由最细腻的琉璃雕琢而成,能看到后面窗帘模糊的图案。
“无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却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此世……非吾久留之地。汝之丹青,引吾暂驻,然终非吾‘灵引’本相。”她的目光落回墙上那幅古老的绢画,“吾之神魄根基,仍在彼处。离之愈久,愈难维系。”她看着那幅古老绢画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一丝无可奈何的哀伤,仿佛迷途的鸟儿望向无法归返的巢穴。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第一次发现她消失于古画时更甚。那时是未知带来的恐惧,现在,是已知的、即将失去的绝望。
“不!一定有办法!”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入手的感觉不再是初时那种带着凉意的真实触感,而像抓住了一团微凉的、正在消散的雾气,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指缝间溜走。“我能做什么?再画!用最好的颜料!用我的血都行!”我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嘶哑变形。
素娥看着我因急切而扭曲的脸,看着我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慌乱和绝望,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心疼。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那半透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虚幻的触感,极其温柔地拂过我的眉心,仿佛想抚平那里的焦灼和恐惧。
“痴儿……”她的叹息像一声悠远的钟鸣,带着穿透时光的悲悯,“万物有期,聚散有时。汝以心血为引,已尽汝力。吾得遇汝,观此新奇世界,见汝画艺精进,心……已足矣。”
她的指尖冰凉而虚幻,那触感却像滚烫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看着她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那里面的温柔像月光下的深潭,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和崩溃。那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仿佛早已看透,也接受了这注定的结局。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颓然地松开了手,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画展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在画廊和工作室之间奔波,处理各种琐碎的布展事务,与策展人沟通,在合同上签字。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近乎麻木的笑容,应对着各色人等。只有我自己知道,心早已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晚上回到那间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出租屋,看到素娥那日渐稀薄、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身影,巨大的悲伤便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窒息。
她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忙碌,或是望着窗外日升月落,眼神悠远,仿佛在无声地告别。她的身体越来越像一个由月光编织的幻影,轮廓在灯光下常常模糊不清,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散去。
画展开幕前夜,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流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素娥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我的心猛地一沉,恐慌瞬间攫紧喉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素娥!”我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目光急切地扫过昏暗的角落,最终定格在墙上。
她静静地站在那幅古老的绢画前。背对着我,素白的衣裙在霓虹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虚无的透明感,仿佛随时会融入那泛黄的绢布背景中。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秋叶。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生怕惊扰了什么。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就在我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素娥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的身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透明,霓虹的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她,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的脸在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窗外的流光和我惊痛的脸。
“吴明。”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缝隙,飘渺而空灵,“明日,便是汝之展期?”
“……是。”我喉咙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微微弯起唇角,那是一个极其温柔、却又充满了诀别意味的笑容,如同昙花在寂夜里无声的绽放。“甚好。汝之画作,当如星辰,光华自显,无需吾在侧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无法言说的眷恋。
“不!”我失控地低吼,上前一步想抓住她,“我需要你!你不能走!”我的手徒劳地穿过了她几近透明的衣袖,只抓到一片冰凉的空气和流转的微光,仿佛穿过一层无形的、正在消散的薄纱。那虚无的触感,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
素娥没有躲闪,任由我的手徒劳地穿过她虚幻的形体。她的目光温柔而哀伤地落在我绝望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吾之神魄,终须归返。”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发淡薄,像一幅正在被清水洗去的墨迹,边缘开始丝丝缕缕地飘散,融进房间的微光里,“此世一遭,得遇汝,观汝执笔如剑,破开迷障……吾心甚慰。莫悲,莫念……”
她的话语如同断线的珍珠,消散在空气里。最后几个字,几乎只剩下微弱的气流。
“珍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千年的孤寂,短暂的温暖,深深的眷恋,以及最终的释然。然后,那由微光凝聚的身影彻底失去了轮廓,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芒的光点,如同夏夜被惊起的萤火虫群,轻盈地、无声地,向着墙上的那幅古老绢画飘去。
光点温柔地融入那泛黄的绢布,一点一点,如同倦鸟归巢,无声无息。房间里最后一点奇异的幽香也随之消散,只留下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
墙上的古画,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依旧侧身坐在孤石之上。墨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画中的混沌深处,仿佛亘古未变。只有那块石头,依旧沉默地映着冰冷的灯光。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画中女子空洞的眼睛上。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淹没了头顶,带来灭顶的窒息感。房间里残留的微光粒子彻底消散,彻底的死寂笼罩下来,比任何黑暗都沉重。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车流声隐隐传来,构成一个与我彻底隔绝的、喧嚣而冷漠的世界。这一切的繁华,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双腿早已麻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颓然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这微不足道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刺耳。我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伤像一块沉重的冰,堵在胸口,冻结了所有的宣泄通道。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泄露着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空洞和冰冷。素娥最后那温柔又哀伤的眼神,那化作光点飘散的瞬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我的脑海。
“珍重……”
那飘渺如烟的两个字,此刻却像沉重的磐石,反复碾压着我的心。
我就这样蜷缩着,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死寂的黑暗里,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窗外深沉的夜色被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刺破,像一把迟钝的刀,慢慢割开了黑暗的口子。冰冷的光线挤进房间,落在墙上的古画上,落在散落一地的画稿上,也落在我僵硬麻木的身上。
画展。
开幕现场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炫目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幅作品上,映照出那些在素娥点拨下诞生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线条。掌声、赞誉声、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画廊老板兴奋的介绍声、艺术评论家们高谈阔论的嗡嗡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将我包围其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吴先生,这幅《守摊老人》太震撼了!那眼神,直击灵魂!”
“吴明,恭喜!你这批新作简直是蜕变!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吴老师,能谈谈您创作理念的转变吗?这风格太独特了!”
“……”
我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挂着得体的、几乎是肌肉记忆的笑容,应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情。嘴里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回归本源”、“捕捉生命瞬间”之类的套话。我的目光机械地扫过一张张或真诚或客套的脸,耳朵里灌满了各种溢美之词,大脑却一片空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在观察这个世界。
视线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展厅入口的方向,仿佛在期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每一次的落空,都让心底那个冰冷的空洞扩大一分。热闹是他们的,赞誉是他们的,成功也是他们的。而我,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被巨大的、无法填补的失落感彻底吞噬。这满堂的华彩,这喧嚣的盛赞,失去了那个分享的人,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刺耳。
画廊老板满面红光地走过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洪亮:“吴明!大获成功!我就知道你小子行!看这势头,你这批画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后面计划我都想好了……”
他的话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烦人的苍蝇。我看着他那兴奋开合的嘴,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恭维或算计的笑脸,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抱歉……张总,我……我有点不舒服,去下洗手间。”我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不等他回应,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向展厅角落那标示着洗手间方向的通道。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灯光、人声瞬间隔绝。长长的、空无一人的消防通道里,只有头顶惨白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混凝土的冰冷气味。死寂瞬间包裹了我。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身体顺着墙壁滑坐下去。终于,那堵在胸口的、沉重的坚冰,在彻底的死寂和冰冷的包围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彻底的孤独中土崩瓦解。失去的重量,在这一刻才清晰地、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几乎要将我碾碎。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麻木的酸涩。我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冰冷刺骨。透过防火门上狭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展厅里依旧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一派热闹景象。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喧嚣的幻影,转过身,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沿着昏暗冰冷的消防楼梯向下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孤独地回响,嗒…嗒…嗒…每一步,都离那虚幻的热闹更远一步,离那冰冷的、却唯一承载着真实记忆的出租屋更近一步。
推开出租屋的门,熟悉的颜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面墙。
那幅古老的绢画,依旧静静地悬挂在那里。画中的女子,侧身坐在孤石之上,墨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千年的时光只是一瞬。
我慢慢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在画前站定,深深地凝视着画中那双空洞的眼睛。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忽然,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画中女子所坐的孤石下方,那片曾被霉斑和水渍掩盖、又被素娥在闪电之夜指引我看清的角落——那个模糊的、古拙的印记旁边,极其细微地,多了一点什么。
不是画上去的。
那像是一滴极小、极小,却异常清晰的水痕。
圆润、透明,静静地浸润在泛黄的古老绢丝纹理里。
像一滴……刚刚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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