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

第189章 白云叟(1 / 2)

那天傍晚,陈明开着那辆快散架的破面包车吭哧吭哧地往陈家坳赶,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城里混了五六年,格子间里熬得眼发绿,业绩垫底被裁了,女朋友也嫌他窝囊,一拍两散。老家陈家坳,成了他唯一能去的地方。车子拐上最后那段泥泞不堪的土路,天阴沉得厉害,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雨点开始稀稀拉拉砸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成了瓢泼一片。雨刮器像两个垂死挣扎的老人,徒劳地来回摆动,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水幕。他心里急躁,脚下油门踩得狠了些,车轮猛地一打滑,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接着就是“哐当”一声闷响——整个右前轮结结实实陷进了一个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大泥坑里,彻底趴了窝。

“操!”陈明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在空旷的山雨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他推开车门跳下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头发和单薄的T恤。他绕到车头,蹲下身,徒劳地看着那半个轮子都陷在浑浊泥汤里的惨状。稀泥糊满了轮胎和轮拱,深得看不到底。他试着用手去扒拉车轮后面湿滑黏腻的泥巴,冰凉的泥水混着沙石灌进他的指甲缝,刺得生疼,没几下手指就冻得发麻,而那车轮纹丝不动,反而因为他的动作似乎又往下沉了一点。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他抹了把脸,抬头望望四周,除了连绵起伏、被雨雾笼罩得灰蒙蒙的山峦和一片片在风雨中摇晃的林子,鬼影子都没一个。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世界遗弃的孤独猛地攥紧了他的心。他像头困兽,对着空山和冷雨,又骂了一句,声音却被哗哗的雨声轻易吞没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缩回车里等待这该死的雨停或者奇迹发生时,一阵奇异的、非常清晰的哼唱声,混在哗哗的雨声里,飘进了他的耳朵。调子很怪,不成曲调,像是山间的风随意穿过某个石缝发出的呜咽,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悠闲自在。陈明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棵虬枝盘结、树冠如盖的老松树下,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灰色还是蓝色的旧中山装,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点的老式解放鞋。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他头顶那片松枝格外浓密,像一把天然的大伞,只偶尔有几滴硕大的水珠砸在他脚边的泥地上。他身形瘦高,背却挺得笔直,脸上皱纹深刻,尤其两道法令纹,像是刀刻斧凿一般,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这漫天雨幕,直直看进陈明的狼狈里。他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树枝,随意地晃悠着,嘴里依旧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陷在泥坑里的车和陈明。

陈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顾不上细想这老头出现的诡异,也顾不上浑身湿透的冰冷,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溅起的泥点甩得老高。“大爷!大爷!帮帮忙!”他冲到松树下,雨水暂时被挡住了,但身上的寒意更重,牙齿忍不住有点打颤,“我车陷泥坑里了,实在弄不出来!您看这荒山野岭的,能不能搭把手?或者您知道附近有能叫人来帮忙的地方吗?”

老头停了哼唱,那双清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明,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又似乎有点了然。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雨声,清晰地钻进陈明耳朵里:“年轻人,火气莫要那么大。遇事就骂天骂地,于事无补啊。”他顿了顿,用那根细树枝随意地指了指陈明那辆可怜的面包车,“这铁壳子陷得深,靠蛮力,你一个人,不成。”

陈明心里一沉,刚升起的希望又黯淡下去,脸上掩饰不住的沮丧:“那…那咋办?总不能在这过夜吧?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老头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白牙,那笑容里透着点顽童般的促狭:“急什么?相逢即是有缘。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不如跟我老头子走一趟?我那破窝棚离这不远,好歹能避避雨,烤烤火,暖暖身子。等雨歇了,老头子我或许有法子帮你把这铁疙瘩弄出来。”

陈明一愣。去一个陌生老头的“窝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他心里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和犹豫。可看看自己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狼狈样,再看看那辆深陷泥潭、毫无指望的车,以及外面越下越大的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咬了咬牙,脸上挤出一点感激的笑,但眼神里还是带着点戒备:“那…那太麻烦您了大爷!真是遇上好人了!我叫陈明,您贵姓?”

“姓白。”老头答得干脆利落,似乎并不在意陈明那点隐藏的警惕。他不再多说,转身就沿着山坡上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痕迹的、极其陡峭的羊肠小径往上走,动作却异常轻捷稳健,脚下打滑的泥泞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白大爷,您等等我!”陈明赶紧跟上。山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湿滑无比,他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全靠手抓住旁边湿漉漉的灌木才勉强稳住身形,裤腿和鞋子彻底被泥浆糊满了。而前面那个瘦高的“白大爷”,明明穿着沾满泥点的解放鞋,走在同样湿滑陡峭的山路上,却像在平地上散步一样轻松,身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陈明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不被彻底甩掉。

就这么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陈明感觉肺都要炸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时,前面的白大爷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拐角处停了下来。陈明喘着粗气,撑着膝盖抬头望去,顿时愣住了。

眼前根本不是什么简陋的窝棚!

几间灰瓦白墙的老房子,巧妙地依着山势错落着,静静地卧在山坳深处的一片平缓坡地上。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但整体结构完好,透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房子后面是陡峭的山崖,前面是一小片开垦得整整齐齐的菜畦,绿油油的菜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鲜亮。最奇的是,院子一角,几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明明不是开花的季节,枝头竟疏疏落落地缀着些嫩黄的小花,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在这凄风冷雨里显得极不真实。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雨水落到这里,似乎也变得温顺了许多,沿着青石铺就的浅浅沟渠,汩汩地流走。

“这…这地方…”陈明张大了嘴,一时忘了喘气,也忘了身上的寒冷和泥泞,只剩下满心的震惊和疑惑。这深山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所在?而且,这季节的梅花?

白大爷已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同样显得古旧的木门,回头招呼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笑容:“发什么愣?快进来,湿衣服穿着舒服啊?”

屋里的景象再次让陈明惊讶。没有电灯,只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点着一盏老式的玻璃罩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屋子映照得一片暖黄。家具都是老旧的样式,木桌木椅,一张宽大的竹榻,一个结实的木柜,擦拭得一尘不染。靠墙的角落,一个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简易火塘里,柴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跳跃着,一股干燥温暖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陈明身上的寒意。更让陈明心头一跳的是,火塘旁边,一个粗陶茶壶正架在几块石头上,壶嘴里噗噗地冒着热气,一股极其醇厚、难以形容的茶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钻进他的鼻子,让他精神一振,连日的疲惫都似乎被这香气抚平了些许。

“坐,随便坐。”白大爷指了指火塘边两张矮小的竹凳,自己则走到火塘边,拿起一个同样粗朴的陶杯,从那茶壶里倒出小半杯滚烫的、琥珀色的茶汤,递了过来,“先喝口热的,驱驱寒气。”

陈明连忙道谢接过,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啜了一小口。茶水滚烫,入喉却异常温润,一股难以言喻的甘醇从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气,瞬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扩散到四肢百骸,仿佛连冻僵的骨头缝都被这股暖意熨帖了。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白大爷,这茶…真好喝!是什么茶?我从没喝过这个味道。”

白大爷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呷着,火光映着他深刻的皱纹,眼神显得更加深邃:“山里的野茶,自己胡乱炒制的,没什么名堂,也就喝个热乎气儿。”他放下杯子,看着陈明,话锋一转,“看你这身行头,是陈家坳老陈家的娃吧?在外面……不顺心?”

陈明捧着温热的茶杯,那股暖意仿佛也融化了他心里的冰壳。在这个陌生的、透着古怪却又无比温暖的山间老屋里,面对着这个眼神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者,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有些控制不住。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嗯,是陈家坳的。白大爷您眼力真毒…是,混不下去了,工作丢了…女朋友也…唉,没脸,只能先回老家躲躲。”他把杯子里剩下的茶一口喝干,仿佛想借那点暖意压住涌上来的酸楚。

白大爷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视,只是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塘里的柴火,让火焰更旺了些。“丢脸?”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峭,“城里那套,无非是钻营、算计、踩着别人往上爬,或者被人踩在脚下。丢了几张纸(指钱),丢了个心思不定的女娃娃,就觉着天塌了?”他抬起眼皮,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火光下锐利如鹰隼,直直看着陈明,“年轻人,你丢掉的,怕是连自己本来是什么样都快忘干净了吧?”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陈明心里最虚的地方。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这些年挤在格子间里,为了那点绩效点头哈腰,为了房贷车贷焦虑失眠,为了迎合女朋友买超出能力范围的东西……那个曾经在山里疯跑、爬树掏鸟窝、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的自己,什么时候被弄丢了呢?他沉默下来,盯着跳跃的火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白大爷看他沉默,也不再言语,只是又给他续了一杯茶。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渐渐转小的雨声。过了好一会儿,白大爷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多了去了。陷在泥里,就骂天骂地,怨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心气先散了。心气在,总能找到路爬出来。”他指了指陈明身上半干的衣服,“就像你这身湿衣裳,烤着火,总能干。”

陈明默默地点点头,虽然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但白大爷那几句直白甚至有些刻薄的话,却像拨开了一点迷雾。他正想再问问关于这房子和山里的事,白大爷却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自语道:“啧,不速之客来了…还带着股子邪气。”

陈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异常粗暴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粗暴地撕裂了山雨后的宁静,直冲着这处山坳而来。紧接着,“哐哐哐”的砸门声响起,力道大得整个门板都在颤抖,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姓白的!快开门!”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吼道。

白大爷脸上那点闲适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示意陈明别动,自己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湿冷的空气涌了进来。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穿着紧绷的皮夹克,满脸横肉,剃着个青皮头,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晃荡着,正是陈家坳乃至附近几个村子都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叫王老五。他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跟班,一个染着黄毛,一个叼着烟,眼神都透着不怀好意的凶光。

王老五一脚跨进门槛,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屋内,目光掠过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白大爷脸上:“哟,白老头,日子过得挺清净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倒是会躲清闲!”

白大爷站在门内一步的位置,身形瘦高却像钉子一样稳稳立着,挡住了王老五想往里挤的势头,语气平淡无波:“王老五,有事说事。我这地方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嘿!跟老子摆谱是吧?”王老五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往前凑了一步,几乎要顶到白大爷的鼻子,“少他妈废话!老子问你,前几天在后山鹰嘴崖底下,你是不是挖着东西了?拿出来!”

鹰嘴崖?挖东西?陈明心里咯噔一下,那地方是出了名的险峻,村里老人说下面有溶洞,但从来没人敢下去,传说里面有古怪。

白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鹰嘴崖?我老头子腿脚不好,爬不动。挖东西?挖野菜倒是常事。”

“放你娘的屁!”王老五猛地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白大爷脸上,“有人亲眼看见你从那鬼地方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布包!别给脸不要脸!听说那地方老辈子埋过宝贝!识相的赶紧交出来,省得老子动手!”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往前凑了凑,摩拳擦掌,一脸凶相。

火塘边的陈明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他紧张地看着白大爷,又看看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地痞,盘算着自己这小身板冲上去能顶几秒。

白大爷却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王老五,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强求不得。沾上了,是祸不是福。”

“妈的!老东西还咒老子?”王老五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白大爷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前襟,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拽,恶狠狠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搜!这破屋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宝贝给老子翻出来!”

就在王老五的手揪住白大爷衣襟的瞬间,陈明脑子一热,抓起脚边一根用来拨火的粗柴棍就想冲上去帮忙。然而,他眼前猛地一花!

白大爷那只枯瘦的手,不知怎么,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轻轻巧巧地搭在了王老五揪着他衣襟的手腕上。没有剧烈的动作,没有凶狠的招式,只是那么看似随意地一搭。

王老五那嚣张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脸上的横肉瞬间扭曲,从凶狠变成了极度的惊愕和痛苦,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那只揪着衣襟的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钳住,猛地痉挛着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就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喘不上气,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和脖子。

“五哥!”两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冲上来扶,或者动手。

白大爷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过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道冰冷的寒流,瞬间刺穿了黄毛和叼烟青年的身体。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脸上只剩下见了鬼似的惊骇和恐惧,牙齿都开始咯咯打颤。整个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老五粗重恐惧的喘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滚。”白大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再敢踏进这山坳半步,后果自负。”他那只枯瘦的手轻轻一拂,像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王老五如蒙大赦,那股无形的钳制力量消失了。他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看都不敢再看白大爷一眼,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外冲,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两个跟班也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连滚带爬地跟着冲了出去,差点在门槛上绊倒。院子里响起一阵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和摩托车引擎疯狂咆哮着远去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雨后的山林里。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陈明还保持着抓着柴火棍的姿势,僵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刚才那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是什么?点穴?特异功能?这白大爷……到底是什么人?

白大爷像是没事人一样,弯腰掸了掸被王老五抓过的衣襟,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浮灰。他走回火塘边,拿起茶壶,又给陈明和自己续上茶,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