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冬天,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张大林缩在五爱市场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仓库里,连灯都没舍得开。门口被几个壮实汉子堵得死死的,领头的是个胖子,叫王德彪,外号王胖子,是张大林最大的债主。王胖子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欠条,一下下拍在卷帘门上,那声音又闷又沉,震得张大林心尖发颤。
“张大林!你他妈属耗子的?躲洞里不出来?给老子滚出来!”王胖子的吼声在冷风里格外刺耳,“我告诉你,今天不把欠老子的十万块钱吐出来,我就把你这些破人参、烂蘑菇全拉走抵债!”
仓库里堆满了印着“长白山野生人参”、“纯正东北松茸”的纸箱子,有些都落了灰。张大林蹲在地上,手指头捻着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加起来连三百块都不到。这年头,生意难做,吹得天花乱坠的“长白山特产”根本没人买账。他心里像压了块冰坨子,又冷又沉。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着他那张胡子拉碴、写满愁苦的脸。他点开微信,置顶的是“小雅”。他犹豫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发过去一条:“小雅,还能…再借哥点不?月底准还!”
信息几乎是瞬间就回了过来,只有冰冷的三个字:“哥,别了。”
张大林猛地一拳砸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指关节瞬间破了皮,渗出血丝,钻心地疼。这点疼,却盖不住心口那股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他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外面王胖子越来越不耐烦的叫骂和砸门声,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叫骂声停了,大概是王胖子骂累了。张大林像具行尸走肉,拖着灌了铅的腿,失魂落魄地晃荡出了市场。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片和塑料袋,扑打在他脸上。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一座老旧的过街天桥底下。天桥下光线昏暗,角落里蜷缩着个乞丐,面前放着个破碗。张大林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苦笑一声,他现在和这乞丐有什么分别?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慢悠悠、带着点奇特沙哑的声音:“小伙子,愁眉苦脸,印堂发黑,这是走背字儿啊。”
张大林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天桥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老头。老头看着年纪不小了,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脚上一双老式黑布鞋,整个人干瘦,但腰板挺得笔直。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人的时候,仿佛能把人心底那点东西都瞧得透透的。老头面前铺了块脏兮兮的红布,上面压着几枚磨损得厉害的老铜钱。
张大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走背字?还用你说!我他妈都快背到阴沟里去了!” 他心里烦透了,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老头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跟他那身破旧打扮格格不入:“阴沟?嘿嘿,那离翻船可就不远了。不过嘛…” 他拉长了调子,那双精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幽火,紧紧锁住张大林,“看你面相,倒也不是一点根儿都没了。给你指条活路,要不要听?”
张大林心里咯噔一下。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想抓住。“什么活路?”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老头慢条斯理地捻起一枚铜钱,对着桥下昏黄的路灯看了看:“简单。从今儿起,一天做一件好事,甭管大小,真心实意地做。做满七七四十九天…”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大林,“你欠的那些窟窿,自然有人替你填上。”
“啥?四十九天?做善事?”张大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直冲脑门,“老头儿,我他妈饭都快吃不上了,你还在这儿跟我讲笑话?谁替我填窟窿?你填啊?”他指着老头那身寒酸的打扮,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老头脸上一点愠色都没有,反而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风干的橘子皮:“信不信由你。路,指给你了。走不走,看你自个儿的造化。” 说完,他竟不再看张大林一眼,低下头,慢悠悠地收拾起他那块破红布和几枚铜钱,嘴里还哼起一段不成调的、古怪的小曲儿。
张大林站在原地,看着老头佝偻着背,慢悠悠走下天桥,身影很快消失在冬日的暮色里。他只觉得荒谬透顶。可那句“有人替你填上窟窿”,却像鬼使神差一样,在他空荡荡、被绝望塞满的脑子里反复回响。死马当活马医吧!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朝着不远处那个蜷缩着的乞丐走去。他蹲下身,把兜里仅剩的、带着体温的两张百元钞票,一股脑儿塞进了乞丐那只脏兮兮的空碗里。乞丐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拿着吧。”张大林声音发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说不清是肉疼还是别的什么。他没再多看乞丐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两百块是他身上最后的家当,递出去的时候,手都在抖。他一边走一边骂自己傻逼,可做完那件事后,心里头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真被撬开了一条细缝,透进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天,张大林顶着两个黑眼圈,硬着头皮又去了仓库。刚把卷帘门拉开一半,王胖子那辆破面包车就“嘎吱”一声刹在了门口。
“张大林!你他妈……”王胖子骂骂咧咧地跳下车,话刚吼出一半,手机突然响了。他皱着眉头接起来:“喂?……啥?货到了?……行行行,知道了!催命啊!”他挂了电话,恶狠狠地瞪了张大林一眼,“妈的,算你走运,老子有急事!钱,再宽限你两天!再还不上,老子真把你拆了卖零件!”说完,他急匆匆跳上车,面包车喷出一股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走了。
张大林愣在门口,看着那远去的车屁股,有点懵。宽限两天?这王胖子今天吃错药了?他甩甩头,刚想进仓库,旁边卖干货的老李头推着小三轮车过来,车轱辘卡在路边一个小坑里,吭哧吭哧就是推不动。张大林犹豫了一下,想到老头说的“好事”,还是走过去,闷声不响地帮老李头把三轮车推了出来。
“哎哟,大林,谢谢啊!”老李头喘着气,抹了把汗,顺手从三轮车上抓起一把干木耳就往张大林怀里塞,“拿着拿着,不值钱,泡发炖肉可香了!”
张大林下意识想推辞,可看着老李头那张朴实的笑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接了过来。
第三天下午,张大林正蹲在仓库门口啃冷馒头,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疑惑地接起来:“喂?”
“是…是张老板吗?”电话那头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我…我是小雅…”
张大林心里一紧:“小雅?怎么了?出啥事了?”
“我…我昨天把包丢了,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刚接到电话,说…说有人捡到了,让我去派出所领…”小雅抽泣着,“可我…我身上连打车的钱都没了,那地方太偏了…”
张大林捏着半个冷馒头,听着电话里小雅无助的哭声,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望小火苗被浇得滋滋响。去一趟,来回打车费至少得五十。五十块!够他啃几天馒头的!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也没钱”,可老头那双深井似的眼睛和“真心实意”四个字,鬼使神差地浮现在他眼前。
“别哭,”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你在哪儿?等着,我…我找车送你过去。”
挂了电话,张大林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噎得直翻白眼。他跑到市场外,拦了辆最便宜的三轮摩的。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一听要去郊区派出所,张口就要八十。张大林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零钱,凑了六十五块,司机才骂骂咧咧地同意了。
一路上冷风嗖嗖地往破车厢里灌,张大林冻得直哆嗦,心里把老头和这鬼天气骂了八百遍。到了地方,远远看见小雅孤零零地站在派出所门口,冻得小脸通红。看到张大林从破三轮上跳下来,她眼圈又红了。
“哥…”小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没事了,东西拿回来没?”张大林搓着冻僵的手。
“嗯!都拿回来了!”小雅用力点头,从包里掏出钱包,“哥,车费多少?我给你…”
“行了行了,”张大林摆摆手,故作轻松,“没几个钱,赶紧回去吧!以后小心点!”他没敢看小雅感激的眼神,逃也似的催着司机掉头回市场。回去的路上,口袋彻底空了,可奇怪的是,心里头那块冰疙瘩,好像又化开了一点点。
第四天,奇迹发生了。张大林刚打开仓库门没多久,一个穿着挺括西装、操着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就找上门来。
“张老板是吧?哎呀,可算找到你了!”男人热情地握住张大林的手,“我是广东那边做药材批发的,姓陈。听朋友说你这儿有正宗的长白山野山参?有多少,我要多少!价格好商量!”
张大林懵了,他仓库里那些所谓的“野山参”,一大半都是人工种植园参冒充的,平时根本卖不动。“陈老板,您…您确定?”他试探着问。
“确定!太确定了!”陈老板拍着胸脯,“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我就信你们东北老铁!实诚!有多少货,今天能点吗?我急着发车!”
接下来的事情,像做梦一样。陈老板不仅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包圆了他积压的所有“人参”,连带着那些滞销的松茸、榛蘑也扫走了大半!张大林拿着厚厚一沓现金,手抖得几乎数不清。送走陈老板,他第一时间冲到王胖子店里,把欠他的十万块“啪”地拍在柜台上。
王胖子正剔着牙,看着那一摞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操!张大林,你他妈抢银行了?”
“少废话!点点,欠你的钱,两清!”张大林扬眉吐气,腰杆挺得笔直。
王胖子飞快地数完钱,嘿嘿笑着,用力拍了下张大林的肩膀:“行啊兄弟!我就说你这面相不能一直背!有财路想着点哥哥啊!”
张大林没接话,转身走了。走出王胖子的店,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几张陈老板付的百元大钞。路过天桥时,他又看见了那个蜷缩的乞丐。这一次,他走过去,掏出一张红票子,轻轻放进了那只破碗里。乞丐抬起头,依旧是那张脏污的脸,眼神却似乎比上次清明了一瞬,对着张大林微微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