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下压着张纸角,露出半截日期:"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可今天才三月初五,账册日期倒填了两天。
"镯子改日再来挑。"顾承砚整理着大氅,"内子说要等她挑了样式再定。"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陈掌柜,您这茶里的苦杏仁味挺特别,下次我让若雪给您带点苏州的碧螺春。"
出了恒丰祥,顾承砚拐进条弄堂。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嘴——刚才那口茶他根本没咽,全含在腮帮子里吐进了袖扣暗格里。
转过弯时,他瞥见墙根蹲着个小叫花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
顾承砚走近,小叫花子突然低声说:"黄先生进了虹口东照宫。"
"辛苦。"顾承砚摸出块银元塞过去,"告诉阿海,把恒丰祥近三年的货单、税单、钱庄流水全调出来。"
暮色漫上屋檐时,顾承砚回到商会。
苏若雪正伏在案前,面前堆着十几本账册,发梢沾着墨点。
见他进来,她举起本账簿:"承砚你看,大昌布行上个月的进项里,也有张带樱花印的汇票......"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大昌布行的流水单背面,那枚樱花印记正泛着冷光,像朵开在阴沟里的毒花。
苏若雪的笔尖在账册上重重一顿,墨点晕开,将"大昌布行"四个字染成模糊的团。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将第三本账簿推到顾承砚面前——那是福源面粉厂的进项记录,最末一页的汇票边缘,五瓣樱花正泛着冷光。
"承砚你看。"她的指尖顺着三本账册的樱花印记划过,"面粉厂的是三月初二,布庄是二月廿七,当铺......"她翻开最底下那本泛着霉味的账册,"同德当铺正月十五的死当票存根,这枚章盖在当票背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作废标记。"
顾承砚俯身时,额发扫过她手背。
他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在三本账册间来回逡巡:"跨行业,跨时间,金额从五百到三千不等......"他突然抬头,眼底闪过锐光,"他们在织网。
用合法交易做幌子,把资金分散到不同行业,等攒够了再......"
"再汇到某个核心账户。"苏若雪接上他的话,喉间发紧。
她想起前日在恒丰祥闻到的苦杏仁味,想起那些倒填的账期——敌人不是在撒钱,是在铺路,"就像往水里撒麸皮,等鱼群聚拢了再收网。"
顾承砚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棉麻袖口传来:"我来引鱼咬钩。"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唰唰写着,"以商会联合授信的名义,请这三家的老板今晚来同福楼吃饭。
他们最近都在申请低息贷款,这由头合情合理。"
苏若雪望着他笔下飞舞的字迹,忽然抓住他手腕:"你要在席间试探?"
"他们做贼心虚。"顾承砚将便签推给她看,上面"樱花火种"四个字被圈了又圈,"我故意提三个月前端掉的情报站,看谁坐不住。"他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若雪,你帮我备份假的授信方案,数字要漂亮,但条款留漏洞——越像真的,他们越信。"
暮色降临时,同福楼二楼雅间飘着蟹粉狮子头的鲜香。
顾承砚端着酒盏,目光扫过圆桌上的三人:福源面粉厂的周老板正夹着醉虾,油光蹭在靛青马褂上;大昌布庄的林掌柜摸着新留的八字胡,盯着墙上"货真价实"的金漆匾;同德当铺的陈德贵最安分,低头拨弄着茶盏,指甲缝里沾着没擦净的铜绿。
"上月工部局说要整顿金融秩序。"顾承砚放下酒盏,瓷器与红木相碰的脆响让陈德贵肩头一颤,"各位可听说,前阵子烧了个日商情报站?"他夹起块狮子头,"那本子上写着'樱花火种',说是要烧了咱们的钱袋子。"
周老板拍着桌子笑:"顾少东家吓唬人呢!
东洋人的阴谋能过得了咱们商会?"林掌柜跟着附和,只有陈德贵的筷子"当啷"掉在碟子里。
他弯腰捡筷子时,顾承砚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像条爬动的蚯蚓。
"陈老板这是......"顾承砚端起茶盏,"被狮子头烫着了?"
"不、不碍事。"陈德贵擦着汗站起来,"内子突然犯了胃气,我得回去看看。"他踉跄着往门口走,门帘掀起时,穿堂风卷进来股霉味——是当铺里老木头和旧布料混着的味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承砚给阿海使了个眼色。
阿海装成跑堂的,擦着桌子应了声,转身就从后窗翻了出去。
三日后凌晨,虹口的雾像团湿棉花。
顾承砚站在同德当铺后巷,听着军统特派员压低的声音:"钱庄在地下二层,地道通着黄浦江。"他摸了摸怀里的名单——阿海跟踪陈德贵时,看见他从钱庄暗格里塞了个铁盒,盒子里除了账本,还有张写满工厂名字的纸。
"动手。"他轻声说。
砸门声、喊叫声混着雾飘向天际时,顾承砚在大昌布庄的仓库里找到了更关键的东西。
苏若雪举着煤油灯,光线映在她紧抿的唇上:"承砚,这里......"
他接过她递来的牛皮纸袋,封条上的樱花印记还带着新鲜的浆糊味。
展开泛黄的信纸,第一页是"樱花计划二期目标",下面列着"荣兴纺织厂福昌机械局泰来制革厂",每个名字旁都画着红圈。
顾承砚的手指往下滑,最后一行的墨迹突然重了些,像是笔尖顿了顿——
"苏府旧宅"
苏若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凑过来看,灯芯"噼啪"爆了个花,将"旧宅"两个字映得发红。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声音轻得像飘在雾里:"那是我十岁前住的地方......"她顿了顿,"三年前我爹把它捐给慈善会,现在该是空着的。"
顾承砚合上纸袋,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里。
窗外传来警笛的尖啸,他望着她泛白的指尖,喉间像堵了块热铁:"若雪,明天我们就去旧宅看看。"
苏若雪点头,目光却仍停在纸袋上。
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啦作响,最后一页的"苏府旧宅"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团烧不旺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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