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湿度,像郭静揉了半干的陶土贴在皮肤上。赵环站在甲方公司会议室门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西装口袋里那个温热的球体,陶土特有的颗粒感透过布料渗进来,像某种隐秘的信号。
“赵工,里面都等着呢。”助理小陈的声音带着焦虑,文件夹在怀里硌出棱角。赵环点点头,推开门的瞬间,空调冷气混着咖啡香涌过来,将口袋里的陶土温度衬得愈发清晰。
椭圆形会议桌像块巨大的玻璃砧板,甲方代表们的钢笔在文件上划出细碎的声响。赵环刚坐下,项目经理就把一份修改意见推到他面前,红色批注像密集的警报:“美术馆中庭的陶艺装置必须缩减尺寸,结构承重不允许这么大的悬挑。”
他的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落在图纸上那个被红笔圈住的区域——那里本该是郭静设计的陶片流云装置,三百二十片手工烧制的弧形陶片要像被气流托着悬在半空。昨晚在工作室,郭静的指尖划过设计图时,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尽的陶泥:“每片陶片的弧度都得不一样,就像云从来不会重复自己的形状。”
“结构安全是底线。”甲方工程师推了推眼镜,调出电脑里的力学模拟动画,红色应力区在屏幕上闪烁,“我们计算过二十种方案,最大悬挑不能超过原设计的三分之二。”
赵环的拇指开始在口袋里按压那个陶土球。这是郭静上周特意烧给他的,说他每次谈判都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的样子像要把钢筋捏断。“陶土有记忆的,”她当时把温热的陶球放进他手心,掌心的温度透过陶土渗进来,“你把力气灌进去,它会替你记着,等谈判完了带回工作室,我能从纹路里看出你今天有没有生气。”
此刻陶土在掌心微微变形,颗粒间的空隙吸纳着指腹的压力。赵环忽然想起郭静揉泥时的样子,她总说:“好的陶土要能呼吸,既要有筋骨,又得懂退让。”他清了清嗓子,伸手将图纸旋转九十度,笔尖指向装置底座:“我们可以把受力点从单一悬挑改为分布式承重,像老建筑的斗拱结构,让力沿着陶片的弧度自然传导。”
钢笔在图纸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像陶轮上旋转的泥坯。甲方代表们的眉头渐渐舒展,赵环的指尖却始终没离开口袋里的陶土球,那些细微的颗粒感顺着神经末梢爬上来,让他想起昨夜工作室的灯光——郭静正给陶片上釉,窑火在她眼底跳动成细碎的星子,“你知道吗?釉料在高温下会流动,就像力在结构里游走,得给它留够舒展的空间。”
谈判进行到下半场时,甲方忽然提出更换材料:“用机制陶片吧,成本能降四成,尺寸误差也小。”赵环的手指猛地收紧,陶土球在掌心凹陷出更深的纹路。他想起郭静烧制第一片样品时,窑炉温度没控制好,整批陶片都裂了,她蹲在碎陶片里捡了半夜,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出血,却举着一块带裂纹的陶片笑:“你看这裂纹多漂亮,像闪电钻进云里。”
“手工陶片的肌理是装置的灵魂。”赵环的声音很稳,掌心的陶土却记下了他瞬间绷紧的力道,“机制陶片的釉色是均匀的,但手工烧制的每片陶片都有窑变的惊喜,就像美术馆的光线穿过陶片时,需要这些自然的肌理来折射层次。”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时,晨光透过百叶窗恰好落在里面的陶片样品上,釉色在阳光下流动,像揉碎的星子浸在水里。
甲方代表们传阅陶片时,赵环的拇指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压力球。陶土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表面渐渐显出细密的指纹纹路,像郭静常说的“陶土在说话”。他忽然注意到项目经理的手指也在无意识敲击桌面,节奏竟和工作室陶轮转动的频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