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从电梯里钻出来时,整栋写字楼已经空了。他皮鞋踏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打着某个巨大而寂静的棺椁。只有走廊尽头那间玻璃隔断的办公室,还固执地亮着一片惨白的光。那扇门虚掩着,泄出键盘敲打的声音,密集得如同疾雨落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老杨心里微微一动,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片光挪了过去。
推门进去,陈志正埋在那张堆满文件的巨大办公桌后面。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那张年轻却过分瘦削的脸,颧骨几乎要戳破皮肤突出来,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血丝密布,像一张破败的蜘蛛网。他身上那件原本熨帖的白衬衫,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袖口挽着,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显得格外嶙峋。
“还不走?”老杨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突兀。
陈志猛地抬起头,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眼神还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到老杨身上。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疲惫但极其真诚的笑容,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杨总?您……您怎么回来了?我在核对‘天枢’项目的最终风控模型,有几处交叉验证的数据点,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怕有疏漏。”他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份浓重的倦意。
“天枢”,老杨心头一紧。那是他押上身家性命、投入了所有心血和资源的项目,也是他在这残酷金融丛林里杀出重围、真正站稳脚跟的最后一搏。所有核心数据,所有精妙绝伦的算法模型,所有致命的市场切入点,都像最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这个项目里,锁在他办公室那个冰冷的钛合金保险柜深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自己身上,日夜贴着皮肤,另一把……他目光扫过陈志桌面。那张小小的银色卡片,正安静地躺在陈志的电脑键盘旁边。这是他亲自交给陈志的,代表着绝对的信任。
老杨没再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厚重的手掌沉沉地落在陈志单薄的肩上,用力按了按。那一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信任和期望都压进这年轻人的骨头里。“早点弄完,早点回去歇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垮了,什么都没了。”他声音低沉。
“嗯,快了杨总,核对完最后这点就撤。”陈志用力点点头,手指又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起来,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数字。
老杨转身离开,带上了门。走廊里依旧空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经过茶水间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是老李,公司的清洁工,正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饮水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老式铜盆。那铜盆暗沉沉的,边缘磨损得厉害,盆底似乎积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像是某种陈年的香灰。老李的动作极其缓慢,近乎一种仪式般的专注。老杨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铜盆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眉头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一下。这老物件,灰扑扑的,和这光鲜亮丽的写字楼格格不入。
几天后的清晨,老杨刚踏进顶层属于他的空间,一股无形的低气压就像冰冷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平日里井然有序的开放式办公区此刻一片死寂,所有员工都僵在自己的工位上,眼神躲闪,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他的得力干将、副总王明,一个平日里总是梳着油光水滑背头、眼神精明的男人,此刻正脸色铁青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沓打印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杨总!”王明一见到他,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了过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愤怒和恐慌,“出大事了!我们的‘天枢’……核心数据模型,还有那份绝密的收购标的价格区间……全泄露了!”他把那沓纸狠狠拍在老杨那张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您看看!这是早上刚收到的匿名邮件截图!对方开价,要我们拿整个‘天枢’项目去赎!不然就全网公开!”
老杨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他一把抓起那沓纸,眼睛飞快地扫过屏幕上刺目的文字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本该深锁在保险柜里的关键数据截图。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扫过办公室外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谁干的?!”
王明立刻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个真切:“杨总,这还用问吗?接触过完整核心数据的,除了您和我,就只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倏地射向角落那个刚放下背包、脸上还带着一丝晨起懵懂的陈志,“就只有陈志了!而且……”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煽动性,“技术部查了昨晚的监控和门禁记录!只有他,陈志,凌晨一点多又折返回来过!一个人!在您办公室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他猛地指向陈志,“陈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对得起杨总对你的信任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整个办公区瞬间炸开了锅。所有怀疑的、震惊的、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刺向站在角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陈志。
“不……不是我!王副总!杨总!”陈志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冤屈而变了调,嘶哑得厉害,“我昨晚是回来了!那是因为……”他急切地看向老杨,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慌乱,“是因为我负责的最后一部分模型验证报告,我……我落在这里了!那份报告今天上午风控会议就要用!我……我只是回来拿报告!我只在杨总办公室门口等保安开了门,拿了放在外间茶几上的报告就走了!我发誓!我连里间的门都没碰一下!更别说保险柜了!杨总!您信我!”
“信你?”王明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玻璃刮过金属,刺耳又冰冷,“证据呢?就凭你一张嘴?保安只看见你进去了,谁能证明你只拿了报告?谁能证明你没动保险柜?陈志啊陈志,平时看着老实巴交,装得可真像!没想到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转向老杨,语气更加咄咄逼人,“杨总!事实摆在眼前!这小子肯定是被人收买了!现在对方手里攥着我们的命门,开价就是要‘天枢’!您还犹豫什么?报警!让警察来查他个底儿掉!”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像一群苍蝇在嗡嗡作响。那些目光里的怀疑和鄙夷几乎要将陈志淹没、撕碎。
“我没有!!”陈志的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他猛地推开身前的椅子,踉跄着冲到老杨的办公桌前。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至亲之人误解、被逼到悬崖边的巨大悲愤。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老杨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混杂着极度的委屈、痛苦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总!!”陈志的声音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跟了您五年!从您只有一个小工作室就跟起!我陈志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把这里当家!我把您……我把您当父亲一样敬重啊!”他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桌面上,“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背叛您?!背叛这个我当成命一样的地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扫过周围那些或冷漠或怀疑的脸,最后又落回老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也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上。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解释?辩解?在“铁证”面前,在众口铄金的指摘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悲愤和冤屈,像火山熔岩般在他身体里奔突冲撞,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绝望地扫过老杨那张惊疑不定的脸,扫过王明那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狠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写满怀疑和鄙夷的面孔。最后,那目光定格在老杨办公桌角——那里放着一把厚重的黄铜裁纸刀。刀身古朴,线条冷硬,刀尖在顶灯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冰冷的寒芒。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把刀,和心口那股几乎要将他炸开的、无处宣泄的赤诚与冤屈!
“好!你们要看证据?!我给你们看!!”陈志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嘶吼,那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啸,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在所有人——包括老杨——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他像一道扑向烈火的飞蛾,猛地探身过去,一把抓住了那把沉重的黄铜裁纸刀!
“陈志!你干什么?!”老杨的惊呼破空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惶惑。
晚了!
陈志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他没有任何犹豫,右手紧握着那冰冷的黄铜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绝望,朝着自己左侧腹部的方向,狠狠地、决绝地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