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浩站在紧闭的病房门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穿着崭新的病号服——那是冯坤政委特意为他准备的,虽然他自己也刚经历长途跋涉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身体同样虚弱,但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扇门后。
三十多年了。
在他失忆前,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女儿的模样,从襁褓婴儿到蹒跚学步,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站在从未谋面、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正被病痛折磨的女儿门前时,那些想象瞬间碎裂成粉末,只剩下巨大的空白和排山倒海的惶恐。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几乎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甚至不敢去触碰那冰冷的门把手,仿佛那是一道跨越时空的界限,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冯坤政委和王国铁局长站在他身旁,他们的神情同样凝重而关切。冯坤轻轻拍了拍董浩绷紧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老董,进去吧。建华……在等你。她妈妈在里面陪着。”
王国铁也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无声的鼓励。
董浩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刺得他喉咙生疼。他终于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推开了房门。
病房里光线柔和,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滴答声。邓亚梅正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水,湿润女儿干裂的嘴唇。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朝董浩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期盼,是心酸,更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快看看我们的女儿!
董浩的目光,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探寻,越过邓亚梅的肩膀,落在了病床上。
那里躺着一个异常瘦削、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长期的病痛折磨让她几乎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薄薄的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起伏。她的头发有些稀疏枯黄,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紧蹙的眉头。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羽毛。
这就是……建华?他的女儿?董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往前一步,又一步,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三十年的缺席,三十年的空白,在这一刻化作最尖锐的利刃,反复刺穿着他的灵魂。愧疚、悔恨、心疼、茫然……无数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将他瞬间淹没。
他走到床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粗重的喘息会惊扰到沉睡(或是昏迷)中的女儿。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女儿冰凉的手背,却在即将接触到的瞬间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沉睡的人是易碎的琉璃。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笨拙的、做错了事的孩子,贪婪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描摹着女儿的轮廓。
那紧闭的双眼下,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那紧蹙的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几分邓亚梅年轻时的清秀,甚至……他仿佛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轮廓——也许是那鼻梁的线条,也许是那微微抿着的唇形。血缘的纽带是如此奇妙,即使隔着三十年的风霜和病痛的折磨,那深埋的印记,依旧在他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建华……”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千斤重的情感和三十年的呼唤。这声呼唤,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触动,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在董浩和邓亚梅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董建华极其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因病痛而显得格外大,却因虚弱而失去了焦距,带着高烧的浑浊和梦魇般的迷茫。她的视线在虚空中茫然地扫过,似乎无法聚焦。
董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再出声,只是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传递过去。